卍字不到头 1. 都说皇上这一回病得不轻
天顺八年正月十六日，上元日翌日。
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
艳阳高照，天也蓝得清润，如同透明的宝石。大明宫城银装素裹，雪白的屋顶配上红色的宫墙、殿阁，真是宛如天仙宝境一般。
我站在春和殿的庑廊之上，向南面的方向望了又望，希望能找到文华殿的所在。可是，除了那重重叠叠，似乎看不到尽头的殿顶檐阿，又能望得到什么呢？
从昨晚起就心绪不宁，右眼跳个不停。青鸾拿白绸剪了一小块，用蛋清粘在我右眼之上，还特意遮去我眉端那枚象征厄运的月牙痕，然后，絮絮地像在宽慰我：“左眼跳进财，右眼跳招灾。万姊姊右眼跳灾，贴上白绸让它‘白跳’一场，千万别招什么不吉利的事。”
我心中烦乱，却故意平淡着一张脸，领着青鸾回到偏阁里，低声教道：“你这丫头，诚心闹我心烦不是？你平时该做什么，现在就去做什么。也不许那些小的慌里慌张的。”
青鸾看了我两眼，默不作声地退到门口，刚要揭开赭黄色的潞绸棉门帘，又转了回来，半踞在我身旁，压低了声音问：“万姊姊，听说皇上这一回病得不轻，咱们……是不是要换地方住了？”她拿手向西一指，指向天子寢殿乾清殿的方向。
我抬眼看着她，见她刚过二十岁青春飞扬的脸上，神情忐忑紧张，夹杂着一些兴奋。其实，自己心里何尝不是这样的，但我还得管住自己，不能让脸上露出来破绽。
“青鸾，我平日里是怎么调教你的，这会全忘了吗？朝堂上的大事，不是我们宫女可以议论的。尤其这里是太子东宫春和殿，身份特殊。稍微言语不慎，就会替主人招来弥天大祸。你这样管不住自己的嘴，我还是把你送到长乐宫，让顺妃娘娘教教你如何稳妥做人。”我低声凝眉，面容严肃。
“万姊姊……”青鸾拉着我的衣袖，撒了娇地叫我，“咱们在春和殿夹着尾巴低着头，做了七八年，虽说是太子跟前的人，都没有德王、秀王的手下神气。现在，差不多可以舒口气了……”
我嗤笑一声：“想不到你今天才露出狐狸尾巴，原来是嫌在春和殿做事委屈了。晚上张敏回来，我帮你禀告了，把你派到德王，秀王手底下去。”
青鸾跟着我笑起来，露出编贝一般的糯米白牙，亲昵地推了我一下：“整个宫里都知道，太子身边谁都能得罪，哪怕连张敏王纶也没关系，就是不能轻易得罪了万姊姊！”
我听了，心里一凛，笑意立刻就收了：“这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流言？还让不让我活了，这样的话真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这还要人传什么流言，大家都是用眼睛看到的嘛！初一那天，坤宁宫钱皇后为什么好好地就赏了你一件比甲，两枝珠花呢？！这也太不寻常了。”青鸾根本不在意，依旧笑吟吟。
我低下头，看着身上皇后赏的半旧烟青色织绵牡丹花狐皮出风的比甲，淡然道：“初一正朔，皇上在奉先殿受太子和百官庆贺朝拜，皇后那里虽然免了外命妇的朝拜，但各宫嫔妃都要去行礼。咱们东宫因为还没有太子妃，太子就指了我去。那两枝珠花，是每年的份例，行礼的人，个个都有的。”
青鸾伶牙俐齿地回我：“你怎么不说你的两朵珠花，和宸妃顺妃她们一式一样，还有，也只有你，比别人多件衣裳！”
我啐她一口：“就你们这些爱嚼舌根的人事多。那是钱皇后记起来，大年初一是我的生辰，才多给了一件她穿过的旧衣裳。你们谁想要，我脱下来给你们就是。”
青鸾嚷嚷道：“我们哪里配！就是觉得姊姊荣光，穿上皇后的比甲，比某些嫔妃都像正经的主子呢！不知道姊姊有没有发现，反正那天我是看见了，太子殿下一看见姊姊这身衣裳，眼睛也亮了一亮呢！”
我脸微微一红，凝神回想，初一那晚是我服侍太子用膳，紫凤端盆，我帮他卷袖洗手，都是依照规矩低着头，没见他有什么异样。青鸾在桌边布箸，离得远，如果看见什么，也没浑说。
想想不对，太子阿摩自幼就学习二帝三王的治国心术，讲究的是御下持平公正，不露声色。虽然只有十七岁，却已经少年老成，就连在我面前，也是一副深沉不露的模样。哪里就会让青鸾这丫头看出心绪呢！
我自然不信，想着这节骨眼上不能传出什么流言祸及阿摩，便淡淡地解释：“大约你眼花看错了，太子自小与我在一起，早已熟得不能再熟。如果真有什么，可能是突然看见我穿了钱皇后穿过的衣裳，觉得吃惊罢了。”
青鸾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还是那么肯定：“姊姊，我可没有看错。你那天穿了这件烟青的比甲，里面配的是银红的团花织锦夹袄，月白绣花罗裙。头上松松地打了条辫子，插了两朵翠叶珠花，好看得就跟月宫里下来的。太子看一下算什么，边上的王纶公公可是目不转睛，恨不得一口吞了姊姊呢！”
我见她心无城府，丝毫不在意太子的失态，心底放了松。又想起王纶那天的好笑来，不由得暂时压下心里的紧张，笑着说：“太子用膳时，与玺局王公公正好进来奏事，也不知怎么忘了词，平日里满嘴的水陆道场都留在外婆家了，奏得是结结巴巴。幸亏太子为人宽厚，没有生气，要是换了皇后娘娘的严厉，少不得治个不敬之罪，二十个板子先打下来。”
青鸾一脸纯真：“那还不是姊姊害的！我可是听见人在传，王公公想在太子大婚时，喜上添喜，求太子将姊姊赐给他做对食呢！”
我暗自惊悚，只怕脸上也有些没挂住，只好低下头，继续做着手上的针黹，默不作声。
“姊姊，你真的愿意嫁给王公公吗？”青鸾见我不作声，以为我也是同样的意思，不由得追问了一句。
我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