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丨长生
导语:生命可以被拉长,但人生不能。即使我强撑着活到了一百二十岁,比太奶奶的生命长出了十八年,但我却在一百二十岁做出了她一百零二岁的选择,我们的人生,是等长的。
长生
作者|桥脆脆
我十五岁的时候,太奶奶去世了,享年一百零二岁。
葬礼办的很体面,太奶奶的棺木前有足足十二个彩片子叠的大花圈,大伯一个,婶子一个,父亲母亲各一个,叔叔一个,小婶子一个,已经成家的大表姐,大表哥各送了一个,还有县府送给百岁老人的四个。
爷爷奶奶都没有机会送上花圈了,他们已经先太奶奶一步去了。那个年代活得久一些是一种奢侈。
送丧路上乌泱泱哭成一团,大伯捧着灵位走在前头,在长长的唢呐声里哭喊着老人高寿,老人好走。后头跟着太奶奶的三个孙子、三个孙媳妇、六个重孙子,我的大嫂子、大表姐夫,还有一些老亲戚老朋友,长长的送丧队伍雪花花地占了一整条街,里长、村长,村子里凡有些头脸的都来了。
死了人当然不稀奇,但是一百零二岁,在那个一把黄土一抹荒烟的年代里,几近不可能。
我躲在送丧的人群里,低着头往前挪,乌营营的唢呐炸的耳朵响,我竟一时脑袋空空的,有些怔愣,一直到黄昏葬礼结束都没回过神。
我仍然不相信太奶奶死了。即使我眼看着她的棺木被钉死,埋上深土,伯伯婶子跪在坟头哭得死去活来。
……
太奶奶耳后有一颗长生痣,她不缺吃不缺穿,没有意外,应该能活到无穷无尽,活到第一百零二个一百零二岁才对。
但她确确实实是已经辞世了。下了棺埋了土,安葬地下六尺。
我摸了摸耳后微微凸起的红色小颗粒——我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痣。
长生痣能保长生,这是我小时候,太奶奶拉着我的手悄悄告诉我的。她要我保护好这颗痣,不能磕坏碰坏了它。但后来太奶奶就慢慢地卧床不起,只剩下右手还能稍微动弹动弹,最后严重到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也就再没找到机会问她有关长生痣的任何问题了。
我低着头,跟着妈妈走回了家,默默无言。
后来的后来,我嫁了人,养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再后来大伯、婶子、双亲、小叔、小婶子都相继去世,女儿和两个儿子下面都添了小的。再后来,同辈的人也开始一个一个地走了,丈夫染病去世,孙子孙女都成了家……九十四岁,我病倒在床,再也起不来了。
女儿和两个儿子轮流照顾我,喂饭送茶,伺候拉撒,我瘫在床上,翻着眼望向院子里的天空。我一直在等着,等着那个可怕的数字到来。
一百零二。
我不知道自己的命数是否就止于此,或者……活到更长。
耳后的痣揪着皮肉拧在一起,如同年轻的神仙在耳边低声呢喃,你会得到永远。
永远吗?
一百零一岁,老二,老二媳妇,老大都已经去世,女婿也步入老年,瘫在床上不能动弹,照顾我的活儿就落到了老二家的大孙媳妇凤兰,二孙媳妇玉妮和老三两口子身上,每个月照顾我的人都在变,我想以后几年也会变,变得越来越年轻,变得越来越老。
大千世界,无所不有,又无时不刻都在变,云朵一去不复返了是变,栖息在窗棂上的风尽不相同是变,停在梨花枝上的鸟儿再也没来过是变,邻居的狗再也不叫了,也是变。他们来来去去,只有我,永远在这里。就像枯死的枝桠迟迟不肯掉落,一个自私的老人在用她仅有的气力乞求着生命。
我的意识还清醒着,但我已经说不出话了。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老,皱巴巴的皮贴着骨头,好似啮肉而生,狰狞的血管暴凸,头发稀稀落落雪白一片。同时,我感觉到耳后的痣越来越热,热的发紧,好像一个鞭子,一下又一下的抽打着心脏,“嘭!嘭……”
一百零二岁,我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害怕,院子里变天了,花儿落了,叶子掉了,风呼啦啦地蹭过窗户纸了……这些都让我害怕,害怕得四肢发冷,唯一能动一动的右手不住地颤抖。
但,安然无恙。
我平平安安的过了一百零二岁。过年的那一天,我翻着眼睛望向院子里歪歪斜斜的天空,问自己,我能活多长?
我猜,大概是永远吧。
再后来,老三两口子和女婿都去世了,第三个儿媳妇又添了一个小的,最小的四孙媳妇云云嫁了进来,这一年,我一百一十岁。
我等着,等着,等到头发牙齿都掉光,等到老得不能再老的干皮勾出骨头的形状,等到呼吸都变得困难,只有心脏还在“嘭!嘭……”的跳……等到一百一十九岁的新年也撤了黄纸香烛,儿孙们跪成一片,到我床前磕了头。
我能活多久?
——大概是……永远吧。
……
云云抱着孩子进了门,眼圈儿红红的。她坐在我床沿,手轻轻的拍着孩子,先是低声抽泣,然后一张嘴,眼泪刷刷的往下掉。她说家里难得很,这是第三个孩子,男人跟人打架打坏了腿,家里分的地又少,从年头忙到年尾还挣不够一家子的吃食,孩子又小离不了人,父母又太老,忙不过来……她说到这,已经从大哭变成了抽泣。
剩下的半截子话她没说,但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老三刚走的时候,四个孙子家轮流照顾我,后来老大家添了第四个孩子,就推着不干了,每个月拿出来一百块钱。后来老二也不干了,就剩下老三老四,日子过得紧巴巴,孩子又多,又缺人手……
我不知道云云是什么时候走的,总之在我翻着眼睛看向院子里的天空的时候,她已经抱着孩子走出了老远。
蓝天一万里,无有一朵云。
我知道她未必是这个意思,但是……已经够了。新生的梨花在风里摇摇晃晃,而去年的梨花早已经安葬地下六尺。我早就自私得过了头。
我哆哆嗦嗦的抬起右手,活动活动了食指——所幸,他们还能动。
我能有多少个花圈呢,比太奶奶怎么样呢?——我猜至少有四个吧。
我小心翼翼的摸到耳后,食指的指肚摩挲了几下那颗发烫的小颗粒,然后下狠劲一挖——“滋”一声,有一些湿润的东西从我耳后慢慢地渗了出来,然后我的身子猛地一挺,好像是跟着心脏最后一跳似的——那颗鲜红的痣摔掉在地上,滚了几滚。
我能活多久?
——也就……一百二十岁吧。
_THE END_
作者简介:桥脆脆,就……很好很nice一女的。
写作初衷:参加了一个老人的葬礼,感触颇多。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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