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文·读书榜文鉴赏生命如歌

女人的死

2025-11-03  本文已影响0人  乌啼_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自打毕业后我从汕尾远赴上海至今,不觉间时光已过去了十几年。

说来全赖老天保佑。十几年前我从老家乘坐火车远赴千里来上海投奔亲戚,从一个运营助理做到正式运营,再做到运营总监,最后自立门户开了公司,现在也像模像样做了几十个人的老板。两年前也真正安下了家,不算是很好的房子,但上海的房价......——有个家已经心满意足了,何况是全款。自打听过身边许多人背着房贷生意失败后倾家荡产的案例后,我便决定非全款不买房。记得当时有几个朋友都说我这样愚蠢,说是分期算上那笔钱的利息和通货膨胀等因素的话更划算,我算不来那笔帐,只想图个心里安稳,于是宁愿多等几年攒够全款为止。自己做了老板,事多时虽然也真切忙到不可开交,但偶尔闲暇时却也是真真无事可做,于是便常爱往南京东路去打发时间,看看高耸繁华的世贸广场,看看两旁沿街林立的商铺,路中不时有观光车驶过,其中多是大人带着孩童乘坐。这里有百年药店和百年饭店,沿路走到底是外滩,对岸是上海新城区,其中就有闻名全国的东方明珠塔。

这天我同往常一样倚在栏杆前望着黄埔江面,吹着徐徐江风,夜晚的外滩一片金碧辉煌。由于正值周末,四周满是游客行人,一片熙熙攘攘,外地来上海的人多是为这个地方。大哥忽然打来了电话,我接起。由于四周的嘈杂,我几步闪到人稍少些的角落才得以听清。大哥说下周四就是清明了,问我要不要回家一起去扫爸妈的墓。我略想过公司下一周要做的事,好像不多,于是答应了下来。自打父母过世以来我从未扫过他们的墓,他们在时我也几乎未回过家,家中一切事好像一直都由大哥担着,想来未免惭愧。大哥却是从不计较,一听我说要回来他语气间顿时多了几分欢喜,说是要预备些好酒让我们兄弟俩喝个痛快。我也笑着说好,又寒暄过几句后挂了电话。

周三那天我起了个大早,打出租车往上海南去乘坐七点多的高铁。由于工作日的缘故,车站内车里人都不多,我坐在双人座位上靠窗的一侧,望着沿途远山麦田,听着列车行驶的静谧低沉声响缓缓坠入了梦乡。下午五点多时到了汕尾,我下车一出高铁站便见到了大哥的车,六点多时大哥载着我回到了农村老家。我注意到入村的几段泥土路都铺上了沥青,平整整的,村牌匾上的大字都刷了新漆,亮堂堂的。我问大哥:“这些是什么时候弄的?”大哥说:“有三四年咯。”我一怔,才回想起上次回来还是母亲过世的时候。原来母亲过世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车依然停在巷道前的沙土广场上,对着湖,我下车望着记忆中的湖面与一栋栋矮楼或瓦房还是熟悉的模样,顿时觉得格外亲切起来。大哥锁好了车,帮我把行李箱从后备箱搬下,走在前头,我跟着大哥的背影往巷道里走,箱轮在沙石路面上滚动发出时重时轻的声响,天边的残阳把云朵染成一片火红。

厅堂上新添了母亲的像,就挨在父亲的像一旁,二者皆是蓝底,都同样的传神,我呆立了许久。直到嫂子唤我:“叔叔,该吃饭了。”我才回神过来,把行李箱推到一旁角落里洗手坐到了饭桌上。大哥已经倒好了两杯酒严阵以待,桌上花生猪耳等下酒菜份量皆不少,几盘家常菜皆炒得令人食欲大开,又或许单只是我太饿了的缘故,毕竟一天下来我只中午啃了两个面包以充饥。鸡,鸭,鱼,虾各样菜吃过一轮,味道都不错,但要数最好吃的还得是这盘白灼生菜,平淡中带着微甜,我问嫂子:“这菜怎么做得这样好吃?”嫂子朝地下一指,说:“生抽,料酒,白糖,醋,加上村里人自己种的。”大哥说:“书达,你嫂子今天去早市还特意给你买了几排村里的土鸡蛋,你带回去上海慢慢吃。”我心里一暖,忙向嫂子道谢。几杯酒下肚后,我问起侄儿侄女的事。大哥说侄儿在武汉读大学,离得远,侄女正逢高三就要高考,因此都没唤他们回来。

说到这大哥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话锋一转说:“书达,你也该去娶个人家了。”我回想起父母在时,每逢电话也总是督促结婚的事,苦笑着说:“爸妈在时就常敦促这事。”“可不应该要敦促!你再过两年就要四十了,再拖个几年的话,等孩子大学一毕业出来就差不多要给你送终了,你说这算个什么事!”嫂子斜他一眼,带着责骂的语调说:“我看你这才是说的什么话!你自己今年五十有多还生龙活虎,叔叔今年才三十几岁,你倒已经说上送终的事了!”大哥右手背往左手掌猛地贴出一声响,说:“我这不是着急嘛!”我忙插进话说:“我知道大哥和嫂子都是为我着想,这次回上海我会加紧这件事的。”嫂子说:“我看或者就在咱这找一个,我可听说上海女人都势利得紧。”我担心她把我刚才的敷衍话语当了真,急着说:“上海女人也有不势利的。”大哥笑着说:“兴许书达在上海已经有心仪的女人了,只是没告诉我们。”我正要辩解,转念一想又觉得还是不说什么为好,便只是笑着。

嫂子吃饱后又在桌上陪我们坐了一会儿,见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她简单清理过桌面洗了碗,留下那叠花生和猪耳,又把剩下的菜都混放进一个盘子里,先回了屋。我和大哥酒意刚上脸颊,还在慢慢吃着。通过敞开的屋门朝院子外望去,露出的天空一角一片乌蓝,下弦月似一条残破的船。大哥朝我望了望,感慨说:“爸妈要是知道你现在不仅开了公司,还在上海安下了家的话该有多高兴啊!”我自责地说:“只恨爸妈都看不到了。说来这些年里我能在上海安心发展也是多亏了有大哥和嫂子在家里顶着,我这做小儿子的都没回来过几次。”大哥把手往身前一横,说:“别这样说,你远在上海发展也没有办法。况且我这做长的是该当要多做一些,对这些我没有怨言。只是有几次我看到爸妈在家里想你到红了眼眶,才忍不住打电话去与你发了些牢骚,还望你不要记恨大哥。”“我断不敢记恨大哥!以前家里穷,若不是大哥打工供我上学,我又哪能有今天!”我举起酒杯就要自罚。“那就好。”大哥挤出笑来,脸上的皱纹规整地朝四方弯去,与我干了杯。

夜渐地深了,巷道里原本不时传来的脚步声唤作阵阵野猫叫唤声。大哥压低了声音说:“书达,以前住在门楼后的那户女人家你还记得不?”以前住在门楼后家里只有女人的只那一户,我点点头。“我这次回来才知道,那当家的女人死了。”我一怔,就到嘴边的花生摔下了桌,夜风也顿时仿佛冷了好几度。“那女人死了?”“对,死了,我下午在巷道里撞见‘独眼’,他亲口跟我说的。”独眼是村里的孤儿,自小无父无母,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来到的村子,只知道他是捡垃圾长大的。村人见他可怜,便常有好心人把些剩饭菜或是旧衣裳赠予他度日,他就这么在人们的善心帮助下长大,成人后便每日穿行于村中各处翻找垃圾,也算是勉强得以自力更生,又正因为整日穿行于村中各处,因此哪家生了人死了人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怎么死的?”我问。“独眼也不知道,只说过年时看到她家在办白事,冷清清的没几个人,后来下葬那天人们还在她家门前放了一夜的鞭炮。”大哥一顿后又忿忿地说:“真是够缺德的!”我突然想起什么,问大哥:“我去上海后那女人还回过村里没?”大哥半举着酒杯,想了一会儿后说:“好像除夕我回来拜神时还看见了她。她胖了许多,脸色很差,我只远远地看着觉得有些眼熟,还不确定是不是她。”

我努力想像着她胖了的模样,但却没有头绪,毕竟自打远赴上海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与大哥喝罢酒回屋后,我躺在床上望着黑暗中幽深莫测的天花板又回想着今晚与大哥的对话。不时有一阵凉风从窗帘的罅隙间挤进屋子,吹过我酒后温红的脸颊,舒服极了,也才想起忘了关窗,不过也觉得没必要关了。不知哪户人家放起了哀歌,歌声绵长悠远,凄楚的旋律仿佛要将彼岸两头的世界相连。父亲与母亲的身影面孔依次在我脑海中显现,清晰,还有那些曾有过交集的故去的人。

然而不知怎得最后还剩在脑海的却是一个女人的事迹。

记得初次见到她是在我家院子里。

那年我刚上初中,大哥已经远赴广州打工。那天父亲母亲一大早就出了门,我刚刷过牙吃粥,院子里却突然走进来一个约莫同我一般大的女孩。她扎着马尾,鼻子小巧,双唇无血色,圆眼睛里瞳孔乌黑明亮,脸庞和手都是土黄色,穿着封有补丁的蓝色单衣。她匆匆扫过我一眼,视线又往左右屋子去找人。我自幼在村里长大,念小学,村里眼熟的同龄人十之七八,因此起初还以为她是外村人,于是问:“你找谁?”她警惕地看我一眼,掉头便往回院门走去。我觉得古怪,放下粥几步追上前去,在院门截住了她。“你找谁?”我又问一遍。“我找......”她一阵支吾后才接着说,“镇远叔。”得知是找我爸的,我松下一口气来,说:“我爸一大早出门了,你找他什么事?”她抬起头怯怯地看着我,大概是从我的脸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于是局促不安的神态也松下了些。她把手往口袋里伸去,一顿,抬起头来又看了我一眼,似乎最后确认过什么。又把头用力地一低,从口袋里揉出一团缝得严实的布袋,小心翼翼地递给我。“我是来把......这个还给他的。”我接过布袋痴痴地望着,疑惑父亲怎会有这样的东西。她快步出了院门,我忙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我爸回来问起我好交代。”她停下脚步,迟疑后说:“静伶。”又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后来我知道那布袋里缝的是钱,也才听父亲说起了她家的事。静伶一家住在门楼后,家中只有她,母亲和祖母三人。她父亲几年前卖了许多田地之后不知跑去了哪里再没回来过,三口人便只能全仗着仅剩的那可怜的一点田地过日子。这样一点田地丰年时尚可维持温饱,可一旦收成稍有不理想一家人便难免要忍饥挨饿。去年父亲途径门楼时看见她饿倒在路边,于心不忍便救济了一些钱款给她,不承想她今年还能够来还。父亲说到这一阵感慨,望着天,吐出一团烟气后说:“也难怪,今年是丰年。”我听得不是滋味。

那年清明我随父亲往后山去扫祖父和曾祖父的墓,途径门楼时忽又想起静伶来,想看看她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于是待扫过墓折返回来时,我借口说去寻同学与父亲在门楼下分了别,转而往有人的那头去。沿着沙土路接连踏上三个半人高的坡后,引入眼帘的是一大片黄秃秃的沙地。而与之对望的那排笔直往前的低窄瓦房并不比这贫瘠的荒地富裕到哪去,它们那斑驳的瓦墙都一样的残破,身处其间的人都一样的饱受风吹雨淋,只是比外头的要小些。我注意到其中有一户人家的屋顶已经缺了不少块瓦,屋门也缺了角,我心一紧,隐隐觉得那或许就是她的家。果不其然,我走近那屋子后忐忑地朝门里一瞥,就望见她半蹲在地上用浑浊到发黑的水勤洗衣服的身影。她窄小的脊背随着发力搓洗微微颤抖,弓起露出的脚底板不比那乌水白上几分,我看着她那对盘起头发后露出的白皙小耳,出了神。忽地她转头往后一瞥,我慌张把头往那枯树枝后去藏,不慎擦破了头皮。

再怯怯地望她时,又只剩那个单薄的背影了。

屋子深处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细眼睛,凸颧骨,窄脸钩鼻,穿着一身不符合气候的颇具年代感长衣。“没吃饭呐!你在这玩水呢!”中年女人刺耳的声音我在几十步远的枯树枝旁都听得分明。她没抬头,也不知说话了没有,只是洗。那女人也蹲了下来,她胡乱地从水盆里拿起一件衣服用力地揉搓过几下,又说道:“这才是洗衣服,看见没!”说着她又起身立到一旁。“......没力气?你是中午没吃饭还是怎的?你看其他人这般年纪都已经上初中了,你还连个衣服都洗不好!”“说来你爸他真不是个东西,当初上老娘床时把老娘当成一个宝,现在睡腻了不声不响跑了不说,还给我留下你这么个累赘来!”女人突然把头转后往那屋子里看去,又说:“......什么别说这些!要不是当初你那好儿子说跑就跑,我们现在哪用沦落成这样给人笑话?归根到底还是你这个当妈的功劳,教出这样成器的儿子来!”一个面如苦瓜的老妇从屋子里快步出来关上了门,我从那残缺的门角朝里望去什么也再看不到,于是回了家。

对这次见闻的感触并未在我心里停留过久。彼时我正值青春期,既贪玩又对未来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美好憧憬。再回到学校不久后我暗暗爱慕上了一个女同学,她在我的心里一住就是三年。直到后来我远去城区上了高中,清明与父亲又过门楼去扫墓时不知怎得才又记起静伶来,问了一句。父亲说:“那女孩离家走了。”“诶?走了?”“说是去年秋收后一天夜里走的,她家的人对此都闭口不言,还是‘独眼’午夜时看到她背着一个半人大的包裹出了村口。”静伶这一走就是四年,四年间村里无人见过她的身影。有人按捺不住又问她娘她去了哪里,她娘只白她一眼冷冷地说:“死了。”那人接着追问下去,她却什么也不再说了。那时我已在广州上了大学,村里不知从谁口中流传出了静伶去外地卖身了的事,还说是亲眼所见。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遍及全村,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她跟了市里的大老板,给人作了“小”;有人说她成了某领导的地下情人享尽荣华富贵,只唯独上不了“台面”;有人说她那黄皮肤乌嘴唇的模样人家做大事的哪能看得上,顶多只是个“窑子货”!总之众说纷纷,各人又都忆起起她那外省母亲嫁进村里那天的“风流”模样,无例外几乎已把她也当作轻浮女人。因此,人们都不再用她的名字或是那没爹的女孩来指称她,而是转用“那贱货”或是“那卖身的”,后来干脆简化为“那鸡”。这以后每逢村里夫妻吵架,男人骂妻子最狠的话也无过于把妻子同她放在一个秤上相比的,而每当这时夫妻两人的争斗也往往会从辩论赛升级为武艺切磋,当然大多数时候丈夫只是独作为防守方。我家的人自然也都听说了这事,但大概是父亲母亲不想让我知道其中具体,因此从未在我面前谈论过此事,我也就装作不知。

大二那年暑假,静伶开着崭新的“宝马”轿车回了村里,一时轰动全村。翌日我吃过午饭抱着极大的好奇心走到那门楼下,远远地就望见那荒地前早已立满了人。我连上三个坡后,果然看到她家残破的门前赫然停放着一辆极不相称的纯白轿车,此时有几个顽皮的孩童正小心翼翼地围着它打转,一旁立着的人群中不时传来说话声。“那黄脸婆也好坐这样白的车!”“人家没脸没皮的,两腿一开就能把爹妈怀胎十月给她生下的身体全换了钱,还有什么坐不得的!”“哼!换作是我,这样来的车我可拉不下脸来坐!”女人的议论暂止,原本藏在其中的男人低沉说话声便显了出来。 “这是三系吧?”“什么三系?五系!一看你就不懂车。”那男人惭愧地低下了头,好像很以自己见识上的寡陋为耻。

屋门忽然打开,一个身着红色吊带浑身通白的女人迎着烈日从屋里走到了车旁。她乌黑的发自然地垂散在双肩,鼻子细高,嘴唇红如烈火,脸颊上也挂着浅浅的红晕,那双星星般闪亮的眼睛未向人群望来一眼,可人们却似乎已经都被那对星星闪花了眼不发一言。她撩了撩遮在眼前的发,我窥见那一闪而过的小巧耳朵,认出她正是静伶。她顾自潇洒地拉开车门,却忽然一顿,恍惚地朝我望来一眼,瞳孔顿时放大呆滞。许久,她才缓缓把身弯进了座椅。关门前她又朝我望了一眼,随后冷漠地将车驶远,只留下贴地飞行的尘土与同这尘土极不相称的残留香水味,还有呆愣原地神色各不相同的人们。其中男人们多发了痴,耸拉着嘴目光紧紧地追着那渐小的车身远去,女人们多咬牙切齿,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她们各自身边的男人。屋里又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她穿着打有补丁的泛黄短袖,双手插袋一脸刻薄相地说:“看够了没?没看够的话要不要我把她昨晚刚洗过的内衣内裤也拿出来给你们看看?”那些方才发痴的男人们被这话一噎都有些羞愧地别过头去,女人们则是恼羞成怒地用各种不堪入耳的下流话语还击,顺便也就把那些方才被自家男人堵在心里的气都泼洒了出去。那中年女人双唇难敌四......不知多少口,很快被她们的唾沫所淹没,溃逃似的转身回屋把门又闭了起来。我注意到在她方才闭门的刹那,一对偌大的金镯子在烈日下闪出熠熠光芒。这晚村里许多户人家灯火通明。这晚我躺在床上,脑海中总盘旋着一个白色身影和一双呆滞的眼。

那随后的几天我一有空闲便总爱去往那片荒地,并且每次都装作只是随意路过。我注意到与我同样装作“随意路过”常来的还有好几个男人,其中老的少的都有,互相也渐看得眼熟。有时我会与其中一两个男人立在枯树旁心不在焉地谈论起那辆车,其实彼此的眼睛都使出了浑身气力朝那屋门里斜。或有时干脆没看到那辆车,也就知道了她不在家兴味全无,转头便走。父亲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异样,于是一天晚饭间突然对我说:“书达,早上你衡长哥从深圳回了乡里,下午来家里做客寻你不在,让我代他邀请你明天随他一起去深圳玩一阵子,恰好他两周后还要回来喝喜酒,时间也在你开学之前。我琢磨着你随他去深圳增长些见识无有什么不好便自作主张地应了下来,你待会饭后记得去收拾下行李。”我从疑惑到恍惚到回味过来,望着父亲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好点了点头,应了声“好”。那时我深感困惑,因为父亲历来凡事总爱先征求我们的意见。直到多年以后我一次偶然再回忆起时,才终于想明父亲的用意,并为此深深地感激着他。

这年底静伶一家在村西买下一块地起了三层小楼,来年建成乔迁时还专请了数十只舞狮一路相送,气氛闹得很是红火热烈。只是却不见静伶的踪影,只有那中年女人与老妇一席红装地走在舞狮队伍中间,一旁还有几个不很眼熟的其他男女人,大概是她们的亲友。那老妇头发虽花了白,脚步却轻快过黑发人,面色也较好,一望便知大概还能活上许多年。那中年女人则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派头,她微眯着眼四处睥睨着一旁那些暗暗紧咬着后槽牙的女人们,嘴角极得意地弯起。“野鸡穿了红衣,还以为自己变了凤凰!”站在我身后的女人尖着嗓子说。“就是,就是!”旁的几个女人也都很以为如此。“殊不知野鸡穿了红衣也不过是野鸡!住了新楼也不过只是金碧辉煌的鸡笼!”那女人又说道,一顿,似乎很为自己的比喻而满意,于是再问她们:“你们说是不?”她们依然不住点头应着声。队伍直走到精致的小楼前立定,几只舞狮分列地上红毯两边站起,嘴中各吐出一条长长的红联,上面是庆贺乔迁之喜的贺词。门前的一大长串鞭炮被点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待这灰烟散去以后,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踩上红毯陆续都进了屋,四周一时也就都静了下来,独留下那盘旋在众人心上的嫉妒铮铮作响。

她们搬到新楼的头一个春节静伶回家过了年。独眼看到那晚与她一同下车的还有一个胖女人,她怀抱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大年初一正午我们一家人团聚正吃午饭时,那个胖女人提着一大红袋东西进了院子。我跟父亲放下碗出了院子,胖女人说那袋东西是静伶托她带来向我们拜年的。父亲并未接过,只疑惑地问:“她怎么又送东西来?”胖女人说:“她说好不容易回家过年,一定要向你拜一次年。”“我与她非亲非故的,怎好让她来向我拜年,你把东西带回去就说我不肯收。”“可她嘱咐我一定要把东西送到,还说要是你不肯收的话就让我提起多年前她那次晕倒在路边的事。”父亲听后皱着眉。胖女人见此接着说:“她还说她不好来打扰,否则一定自己过来拜一次年。”父亲感慨地叹一口气,犹豫着从她手中接过了袋子。“那婴孩,是她的孩子吧?”父亲愁着脸问。“是。”“男孩女孩?”“女孩,眼睛鼻子都很像她。”父亲一恍惚,而后有些悲哀地说:“像她好,像她以后便也漂漂亮亮的。”此时大哥或许是见我和父亲在院子里呆了许久,便也从饭厅里走了出来,有些困惑地望着胖女人。胖女人也看见了大哥,于是颇觉歉意地说:“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也不好再继续打扰你们吃饭。”说着她转过肥大的身体一颠一颠地几步跨出了院子。大哥近上前来,问:“爸,这人是?”父亲一提那手中的大红袋子,说:“静伶家的人,托她带东西来给我们拜年。”大哥接过袋子掂了掂,放到院角,惋惜地说:“也不知怎得好好的人,竟做那样的事......”我们又都坐回了饭桌上。

两天后我与几位旧同学相约县城小聚,彼此喝酒至到深夜,回到村里已是夜深人静时。我走在沙土路上,只觉脚步格外轻快似踏在云朵上,一旁的瓦房和树木都歪歪扭扭,田地一片混沌,天上残月不时有几个黑点在移动。再定睛一看,原来只是在我头顶上盘旋嗡嗡作响的摇蚊。前方分隔村东村西的繁茂老树就屹立不远处,我转头远远地朝村西静伶那栋小楼处望去,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离树更近后,我注意到其下似乎有人影,起初我以为是独眼,便一边喊着一边朝那树下坐着的黑影走去。黑影没应声。我觉得奇怪,莫非是我认错了人?可深更半夜的除了他又还会有谁独坐这树下,于是又喊了几声。依然无回应。我觉得蹊跷停住了步,无数童年时听过的鬼神故事胡乱地映上脑海,酒意顿时卸去了三分。黑影忽地一阵咳嗽,是女人声音。我有些诧异同时松下气来,疑惑着这个点了哪个女人会在这里。待又走近些后,我大吃一惊,原来面前的女人正是静伶!

她同样一怔,睁大眼看着我。“书......书达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疑惑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但不敢看她,只好随意地朝外头的黑暗处瞥去,支吾着说:“我刚回来,看到树下有人,还以为是......独眼。”“噢噢。”“嗯......”一阵无言。我闻到了她身上混有酒味的谈谈香水味,知道她也喝了酒,心跳得很快,立在一旁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书达哥,你怎么一直站着?”她再次朝我看来,我再次飞快地别过头去,脸颊一阵滚烫。“坐......就坐。”我拘谨地坐下,与她保持一人宽的距离。远方的瓦房树木不知何时都已停止了旋转重回笔直。我酝酿许久,鼓起勇气开口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我嫌屋里坐久了闷,出来走动走动。”“可夜里外头顶容易受凉。”“诶?”她转过头来痴痴地看着我,好像并未料到我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这次我没有再躲,借着浅浅的月光我看清了她那张俊俏的脸。小鼻子朱唇巧耳,一对星星大眼深邃闪亮,脸颊上涂了淡淡的腮红,又或只是酒后的红。有那么一刻我似乎醉了,竟很想去吻那双薄唇。“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了。”她缓缓说。她的话语将我的思绪从那张脸上短暂抽离,我说:“那样大的屋子也会闷吗?”“闷。好像只要里面住了人,无论怎样大的屋子都是闷的。”“可没有人的屋子不就只剩下冷清?”“不冷清。我觉得那样刚刚好。”我依然望着那张脸,突然很想知道这张脸不在村里时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不免地也就想起了有关她的种种传言,一时思绪格外繁乱。她似乎是察觉到了我表情的异样,那张脸一时也凝重起来,转过去直望着远方乌黑的天。“那些传言......”我怯怯地说。“是真的。”她说。此时一阵夜风把头顶上的枝叶吹得簌簌作响,一片残叶落到了我的腿间。

我借着月光从密集枝叶间挤进的光亮端详过残叶后,小心地把它放到了地上。她深呼出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烟衔在嘴里,点燃,熟练地吐出一团白色的烟气。“也给我一支。”我说。她犹豫地也摸出一支烟递给我,帮我点上。我学着她的模样把烟衔在嘴里,用力一吸。结果是被呛得好一阵咳嗽,她担忧地拍着我的背。待我咳过这阵后,她笑看着我的狼狈模样,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吸烟。”“你怎么知道?”“你家的人都不会吸烟,你爸就不吸。”说着她的笑容逐渐凝固,而后又转而成悲了。“说起来那年我饿倒在路边,还是多亏了你爸施舍我一家人才能熬过那段艰难时候,可现在我却......活成这样!”说完她望着地面。“或许现在转变还来得及!”我强挤出笑容,想要鼓舞她。前方路上忽地射来一束浅浅的黄光,渐近,是一辆摩托车正驶来。她也抬起头来望着那道黄光,神色悲哀地说:“来不及了。我陷得太深,回不了头了。”“可是......”“书达哥,我走了,让人看到你跟我在一起不好。”她飞快把衣帽从颈后扣上了头,压低,起身就走,在她从我身前走过往村西去时,我看到她眼下有两道不起眼的泪痕。她一次也没回头,不一会儿便藏进了夜色里。

“嘿——书达啊!你一个人坐在这树下作甚啊?”那束刺眼黄光将我照得眯起了眼,但我从声音判断出来人该是某位表叔。于是也大声应着:“叔啊!我喝多了酒,搁这坐会儿嘞!”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而后不久她就再一次离开了村子。再而后我便远赴了上海,期间短暂的几次回来都没再见到她。

窗外寂静中传来两声响亮的狗吠,窗下依然不时吹进阵阵凉风。

我将被单盖过肚腹,侧身望着屋角中那小点移动的黑影,许久才看清是蟑螂。我合上眼欲睡,却忽听到屋外有隐隐脚步声,渐地响亮,似乎正朝我这头走来。再近些后,我听出这人似乎是拖着鞋走路,倏地一下坐起,拉开窗帘不住朝脚步声的方向望去。那人尖头细脸,一身残破布衣满是泥灰,那双圆眼中有一只已经只剩下白。来人果然是独眼,我忙叫住他。他一怔,那只乌眼朝我望来顿时放大,干燥的唇也弯了起来,惊讶地说:“书达哥,你怎么回来咧?”“清明回来扫一扫墓哩。”“书达哥真是有孝,还专程从上海特意赶回来。”“我爸妈都走了几年了,我才第一次回来过他们的墓,真要论起是不孝咧。”“那毕竟上海远在北方哩!我可听人说去上海坐飞机都要五个小时,人家说去北京都只要六个小时哩!”我无奈笑着说:“要不了那么久嘞!”随后就把话题引向别处:“你这么晚的不睡,咋还在巷里晃悠?”“我刚从县里回来,才听说原来那户女人家下午卖了许多东西,我想去看看那里还有没有人家捡剩不要的。”我忙追问:“哪户女人家?”“就是那轻浮女人家。”说着他转头看过两边,压低了声音又说:“书达哥你知道不,那女人死了。”我想起晚上大哥的话,但装作还不知道地摇了摇头。“就是过年那阵死的,人们都说她是作孽太多遭了天谴才那么早死。”“她家的人也这么说?”“她家的人什么也没说,都是村里人在传。可我觉得有些奇怪,明明那晚我还在那老树下看见过她。”我有些诧异地望着那只乌眼,觉得或许他所知道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于是便觉得面前的窗栏有些不便了。我说:“你等我一下,我穿个衣服和你一起去村西。”他那只乌眼忽地睁大,很感意外地说:“诶?可这么晚了......”“反正我也睡不着。”说着我拉上窗户窗帘,套上鞋子就要出门。又突然想到什么,转回屋里从钱包拿了些钱,才带上钥匙出了院子,反锁了门。

“好了,我们走吧。”我说。他有些怯生生地上来,与我保持着比年少时要远得多的距离。他身上长久未洗而散发出来的沉闷臭味也比那时要重得多了,看来方才未察觉到只是由于隔了窗的关系。我彻底把他自上而下打量过,更深切地感受到了他生活上的窘迫艰难,于是把刚才塞进口袋的钱折起往他手里塞。他疑惑地接过,拿起近到那只乌眼前看。“这不成,”他赶忙把钱往回我手里递,“我怎能凭白拿你的钱。”我把手让到另一边,说:“你拿着就是,我看你都快瘦脱了像,得快去吃几顿像样的了。”他依然不放弃,闪过身就要接着把钱往我让到另一边的手中塞,我只好赶紧把手又让回原处。“我这样人吃不惯那些,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的,吃其他的反而拉肚子。”我朝他一瞪,钳住他的双臂,很严肃地说:“我好意给你钱你不收是不受我的好意咯?”“书达哥,哪是这么回事!”“那你为何不收这钱?本也没有多少,我这上海这些年里也赚了一点,你拿着用不着过意不去。再说我们要是再抢下去,也不好把邻人都给吵醒咯。”他终于是不再抢,把钱作金子似的小心藏进布衣下,而后一揩过那只白眼,说:“以前镇远伯在时就常给我钱,没想到现在书达哥你也给我钱,这事做的真是......唉——”我忆起年少每次与独眼在外头流浪回家一身脏乱时,被父亲见了总要挨他的骂,心上不免涌起一股很深的感怀。“你别多想,只管收下去吃几顿饱饭,你镇远伯在天之灵看到才会欢喜。”他又一揩过那只白眼,点了点头。

我们借着稀薄的月光在黑暗巷道中穿梭,彼此简单的寒暄问候着。直到拐角处我才把话一转,问起刚才的事。“那晚你在老树下见到那女人是个什么样子?”他把头略歪,想着。一会儿后他说:“那晚树下很黑,我没看太清,但她好像一直把脸伏进手里。后来她走的时候,我借着新修的路灯瞥见她有些苍白的脸,虽然说看起来有些憔悴,但绝不至于像是快死的人。没想到两天后她女儿就穿上了麻衣,也才知道原来那晚那女人睡下后就再没醒过来。”“怪事。”我心不在焉地说着,心里对此事却有了极不好的猜想。“可不就是怪事!后来人们才都说她是被天收的,她家的人对此又都闭口不谈,就更像是这么回事了,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我一苦笑,说:“你这是哪学的话?”“听他们说的。”他挠着头说着,眼睛突然一亮似乎又想起什么事来,说:“对了,在她们办完白事的那天夜里我还在她们家门口的垃圾堆里翻出许多药来。”我焦急地问:“是怎样的药?”“我记不得了,都是盒盒罐罐的。噢!好像还有一小袋白色的药片,里面没剩下几粒了。”“上面的名字你还记得不?”我似乎马上就要印证我的猜想。他一顿,努力思索许久。最后却只是一拍脑瓜,愧疚地说:“我记不得了。”我顿时泄了气,悻悻把目光又移回脚下的路。

从黑暗巷道里走出到了湖边,沙土广场在崭新路灯的照耀下比以往要明亮得多了。时间已到了下半夜,广场上空无一人,前方浅浅的湖面上泛着银白色的涟漪,远处那棵分隔村东西的老树亭亭地立着,它不知怎得已半脱了叶,看起来格外孤独。我们正朝它那头走去。“我去上海这些年里,那女人还有回过村里吗?”他一顿,说:“好像有那么几次。”“你还记得那时候的样子不?”“我想想。”他把那满是污泥的指甲又抠着脸,我望着那棵老树。

天好像更黑了,午夜的风也渐地有些冷,头上传来阵阵乌啼。“我记得那年春节她带着那个女孩回来,元宵后便孤身又走了。我还记得过年那几天夜晚,她家那栋楼前楼后总藏有几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许多都好像喝了酒,年轻人老人都有,说的都是些下流话,好像个个都想跟那个女人睡觉。要我说,那帮男人也真是疯了,跟那样女人睡觉,死了之后是连菩萨都不愿意渡的!那女人倒是很神气,走过时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与那怀抱婴孩的胖女人走自己的路。对了,书达哥,当时那胖女人还在村里住了好些年嘞!你别看那胖女人一身憨肉,干起活来可一点不慢,真是个利索女人!”

“那女人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两三年后了。那时应该是夏天,她却通身长衣裤,脸上还罩着面纱。这次她没再开那辆白车,而是换成了一辆黑的,样子倒是差不多。她回来之后似乎一直待在家里,从没人见过她出门,都只看到那胖女人或者她妈出来,那阵子常常与她妈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瘦男人,之前我从未见过,应该不是我们村的人。他们总是挽手走在路上,村里人都说那瘦男人是她妈新找的情人,还说他吃女人的软饭,大半是个贱种。哎呀——书达哥你这样看我是不是嫌我又扯远了去!我马上就说回她的事,我不是说她都没出门嘛,但是那几天我在她家附近的垃圾堆里常翻到带血的纱布,应该是家里有人受了伤。后来我粗略算过日子,那辆黑车在她家门前总共停了半个月左右,再一天下午我经过时那车就不在了,那垃圾堆里也就再没翻到带血的纱布了。”

“再过两年那女人好像又回来了一次,这次她只住了一夜,第二天离开时她把胖女人也带走了。我这次没见到她,都是听说的,但自此以后那胖女人也就再没出现在村里了。她女儿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门,就连以往她祖母与那大鼻子男人出门时也不再跟着了。”“大鼻子男人?”“对,这时那瘦男人已经没了踪影,与她祖母挨着出门的变成了大鼻子男人,也是个我以前从未见过的。那女人后来好几年都没再回过村里,她女儿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但却只去了几天就再不肯去了。原来同学们都孤立她,还大肆嘲弄起她的母亲,她不愿听那些话。她祖母得知此事,带着大鼻子男人怒气冲冲地就往校长办公室里去兴师问罪好一通闹,但那女孩终究是死活再不肯去学校了。”

“她女儿后来就没再读过书了?”

“好像是。她很少再出门,最多只是在自家院子里玩,都由她曾祖母陪着,二人的关系好像很好,甚至可以说就是她曾祖母带大的她。”

这时湖面已经全然在我们身后,那棵老树也已在我们眼前不远处了。我问他:“那女人再回来是多久之后了?”他沉思许久,而后半抬起头望着远山上沉入夜色的座座坟地,忽地似乎有了头绪,说:“我想起来了!她再回来就是镇远叔的坟做好不久之后。”“诶?”我有些吃惊。

“那天我刚好在整理那山下的垃圾,彼时天色就要入夜,不知怎得我又想起镇远叔来,于是便顺路上山去那坟边看看。在凭着记忆拐过几个坡后,远远地我看到镇远叔的坟前似乎立着一个白衣女人。我有些诧异,明明在那之前的几天你妈已经跟着你大哥去了广州,不免开始设想此刻立在坟前的那个白衣女人还会是谁?我小心放下背在身上的黑袋,一边观察着那女人一边悄悄靠近。见那女人先是低头躬了躬身,随后蹲下从一旁的红袋子里取出一捆捆纸钱烧了起来。一时灰烟不断升天,她不断添上新的纸钱。此时我已经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只待她转过身来。她那一大袋里原来装的都是纸钱,待都烧尽时天已完全入了夜。她拍了拍手,缓缓起身又躬了几躬,转过身来。我看清了她的脸,很惊讶,在此之前我从未想到过竟会是那个女人。她好像也很惊讶的样子,见到我先是一顿,过后很快把视线移开,快步从我身边走过下了山。她胖了,脸庞圆圆的像一张饼,苍白的脸上眼睛有些红肿,嘴唇没什么血色。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我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何会给镇远叔烧钱。”

我看着他那只疑惑的乌眼,简要把多年前父亲曾救济过她的事情说予了他听。他听后恍然大悟地不住感慨,后说:“没想到那女人还是个厚道人啊!”“是啊——”他不说话了。我知道他大概是又陷入了回忆中,于是也不再说话,只等着他开口。

“这次她门口那辆黑车停了差不多有一个月。起初的一阵她似乎变了,变得爱出门了,几乎每天她都会穿着那身白衣或是另一身白衣出门,并且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把脸上涂抹的一块红一块白,而是同其他村里女人一样都是黄黄的。她爱笑了,总拉着旁人说话,只是人们对她都冷冷的,甚至不正眼看她。村里女人们都说她保准又是给哪个男人不要了,又或是给人做小时被大的发现了,才被迫又躲回村里。而村里男人们谈论起她来则是都遗憾地摇着头,说她已经年老色衰,估计那里也早已经藏不住尿了。说完又都笑了起来。她便开始同孩子们说话,给他们买糖,小孩子们也就都乐意听她说上那么一会儿。后来此事被那些父母所知道,也就连小孩都不敢再搭理她了。那时她女儿已经十岁出头了,偶尔有人会看见她跟着曾祖母一起在湖边玩耍。可在那女人回来的一个月里却从没人看见她女儿跟她一起出门过。再后来那女人又恢复了以往不再出门了。几天以后,那辆黑车再一次离开了村子。”

此时我们恰好走过那棵老树,我借着前方不远处路灯散来的暗光打量着它半秃的枝叶,树干倒还是一样的粗。我上前抚摸着它粗糙的皮,问他:“这树怎么光成这样了?”他抬起头来也望着那枝叶,说:“不知道怎的,好像自从过完年后它就一直落叶。”我低下头,看到地上果然散落着许多树叶。我捡起其中一片走到树外的光亮处看过,发现这叶已与那时掉落我身上的残叶有了很大的不同。那时尽管是残叶,可却生气勃勃。

“你再看到她就是那晚在这里了吗?”我问。“前一晚我还看见了她,二十九那天夜晚我看到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湖边。”我们又接着朝村西走去。

“起初我还不确定那个是她,毕竟那天傍晚我经过她家时还没看到那辆黑车。后来才知道她这次是坐车回来的,她这次回来与上次又隔了有好几年,但远看去却没有太大的变化。走近些后,我确定那个是她。她的脸颊很红,眼睛下却黑黑的,眉头拧皱得很紧,手里握着的酒瓶还剩下一点底。那时天还不很晚,在她后面的广场上有许多孩子正在燃放烟火。她就这样坐了很久,一边喝着酒瓶里剩下的那点底。直到深夜我看到一个老妇从村西沿着湖边走到她身前,艰难地把她扶起又往回走去。待她们走到路灯下时,我认出那老妇正是她祖母,她白了的发已经稀疏不少,腿脚也有些不便了。我最后一次再见到她就是在第二晚的树下了。”

他说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像一时轻松了不少。我的眼前却似乎罩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只觉得身旁瓦房和脚下的沙土路一时仿佛都更黯淡了不少,头脑也好像随之变得沉重,压迫着我的语言中枢使我许久地说不出话来。于只好痴痴地左右望着,不时也看看他。

“书达哥,其实......”他突然一副不自在的模样,支支吾吾地说。“你只管说。”我说。“其实那晚在河边,我与还她说了话。”“说了什么话?”“那时我绕到她的身后不远处立着,看了她许久。突然起了一阵风,我穿得单薄,被这风吹得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她听到声响缓缓转过了头来,红肿的双眼盯着我看。许久,我别过头去。她一声惨笑,站起身来近到我身前,满含酒意地说:‘独眼,你这辈子应该还没见过女人吧?’‘怎么没有!我这辈子可见过许多女人!’我故作大声地说着,却不敢看她。‘我是说真正见过女人,不是在外面看见那种。’我的脸一热,忙往后退了两步,心怦怦直跳。‘独眼,你回去洗干净身子,午夜时来敲我的窗,我让你看看真正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她神色复杂地朝我逼近,吓得我几乎就要坐到地上,忙说:‘我是个捡垃圾的,我没有钱。’她一顿,那双眼睛顷刻间黯淡下去,她缓缓低下了头。好一会儿后她才又抬起头说:‘我不是要你的钱。’说完她双手捂脸。我感到全身都烧了起来,恨不得时间马上就到午夜。好在最后时刻老天突然显灵,使我惶恐地想起菩萨,慌忙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跑开了。我跑进黑暗巷道里,徘徊着,心里又不忍彻底离去,于是我躲进一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她。她就那么一直呆望着湖面,直到后来那个老妇扶着她往回村西走去。那晚我念了彻夜的南无阿弥陀佛,才终于忍住没有去找敲那扇窗。”

“我到现在都觉得庆幸,要是那晚我去敲了那扇窗,死后恐怕就只能当孤魂野鬼了!”我感到心里很苦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书达哥,你说是不?”“是啊——”我心不在焉地应着。他有些得意地弯起嘴角,随后视线朝前方搜寻着。我寻着他的视线望去,才发现原来不觉间她家已经就在我们面前几十步远了。那白色的三层小楼在夜色下还是那时的模样,那门,那窗,那面前的院墙都丝毫未曾改变。二层靠里的那扇窗户却还亮着灯。

“哎呀——还是来晚了!肯定都让那哑巴捡走了!”独眼一跺脚,忿忿不平地说。我晚上有听大哥简要说起哑巴,得知大概同样是个捡垃圾的苦命人。我说了两句宽慰他的话后,困惑地问:“她家怎么会落魄到要卖家里的东西?”“听说是那老妇染了恶病,医治花了许多的钱。”“那女人留下的钱呢?”“她妈说她走时已经没留下几个钱了,最后回来的路费还是卖了那辆老旧黑车才换来的。”“她怎至于穷成这样?”“村里人也都疑惑,可一问她妈总遮遮掩掩不肯说,就只说是反正没剩下钱来。”

那窗里的灯光不知何时已然熄灭。再一会儿后,那院门缓缓地被拉开,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缓缓地合上了身后的门,转过身来。她穿着一身长衣,乌黑的发自然垂散在双肩。她生有瓜子脸,鼻子细高,嘴唇涂得红过了头,脸颊上抹着与稚嫩脸庞不符的浅浅红晕,她的耳朵巧小白净,似初生婴孩的小脚,一双明亮的圆眼有些怯生生地望着眼前的夜。

“那女人是......”我极不安地问。

“就是那女人的女儿。”

空中忽然刮起一阵彻骨的凉风,我感到一阵极深切的悲哀。眼眶中某种液体充盈着似乎就要落下,我只好半仰起头来眺望那乌蓝远天上的残月,深空中无一颗星星,只有那盘旋我头顶上的一群摇蚊,正天真而欢快地嗡嗡作响。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