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别梦寒＿夏季八写1

吴忧的初中日记一直描写着这样的情景，窗外婵儿鸣叫，屋内扇叶转动，课文朗读声随风去向山林。下学吴忧穿过水车石桥，到了香樟夹裹的小道，迎风下坡，在他面前，是广阔的天，疏淡的云，流淌的植物海洋。一望无际的稻穗随风摇摆，像土地耀眼的披肩。

如同看到某个时光里的自己，那时吴忧才十四岁。

十四岁的吴忧心想，总有一天，他会忘记泥土的脚感，忘记现在的纷飞草叶。他将按照计划努力学习，三年初中，三年高中，然后到北大清华，到妈妈说的大城市里的人。

为此，吴忧每天傍晚在他家门前会被单词。他一手拿着单词书，一手在那瞎比划，有风吹过来，清瘦的背脊飕飕发凉，身边的小河，山塘，土地，还有无尽的虫鸣。直到母亲喊他回来吃饭，对于他来说，那种声音，是怎样的温暖所在。

村子里有一个哑巴铁匠，家里还有一个儿子，和吴忧同岁。从清晨，到深夜，他的房间总是会发出光亮，升腾至屋顶，然后又化作轻薄的雾气，消失于夜空中，像童话的小屋子，被神所光顾。

他始终记得和Z第一次说话的场景，一天，他无比口渴，去他家讨口水喝，他从水缸里舀出一勺井水，递给我，借着铁匠家炉火，还能看见漂浮在勺子里丝丝缕缕的青苔，水很甘甜，却有些微微的腥气，像沾染过鱼鳞。

Z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他是Z第一个朋友。Z叫他忧子。

从此Z和吴忧每天上下学都在他们自己开辟出来的小路走。每次走的时候，Z都会和他说好多话。

“忧子，我昨天申请了一个QQ号，个性签名是送别的歌词，听爸爸说小时候妈妈总是唱这首歌哄我睡觉。”

“Z，我也想要”

“忧子，爸爸为什么不和我说妈妈的事呢？”

“可能你妈妈在远方忙大事业，她现在没成功呢，不好意思回来，你爸爸也不好意思说，等她成功就好了。

“忧子，喜羊羊与灰太狼里的灰太狼怎么一直吃不到羊。”

“如果一下子都吃了，那还拍什么动画片。”

“忧子，如果你考不上重点高中怎么办？”

“那就考重点大学”

“忧子……”

“忧子……”

“忧子……”

“Z，你耽误我考清华北大了”

他会回答Z所有的无聊问题，不管对错，起码多了一份底气。

吴忧认为，他和Z会一直一直成为朋友。

世事无常，Z高二的时候得了胃癌。

吴忧记得看他，他看到Z瘦了，叮嘱Z要多吃一些。

吴忧记得看他，手脚淤青，因为太瘦找不到血管，医生给他打针他咬着嘴也没有叫出声，直到他来，Z看到他放生大哭。告别的时候，他会挤出一丝笑，不知道如何对Z撒谎，只是沉默。此刻的沉默不是没有话说，而是有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这一次告别就是最后一次告别了，他始终记得Z在门口看着他的眼神。Z和他挥挥手，没想到便是诀别。吴忧躲在门后，靠在门框狠狠地抹了抹眼泪。

再见，挥挥手便是诀别。

后来哑巴铁匠把Z埋在屋后的山坡上，离屋子咫尺之遥。每年春天都会长满忘忧草。

吴忧是在夏天去看的Z，他走的是他和Z一起走的小路，他想起好多从前的事，山顶上长满忘忧草，黄灿灿的花，他给Z唱了一首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