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未知生也
【文字家园】
如果有人说我不是好人,我不会介意。因为也有人说我不是坏人。世间除了好人就是坏人,这种认识是儿童视角。没有好人或坏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坏事的人,重视做与没做然后再区分好坏,这般见解就不同,却也只是二要素分析的些微之光。
儿童视角的两分法就不对吗?有个故事讲,不敢独自过马路的小女孩,找到一个陌生大人帮助了她。这位荣幸的爵士因此喜不自胜,为自己有值得孩子信赖的气质而津津乐道。的确,每一种分析法都会创设一个故事、甚或一个世界,无论须弥还是芥子。
试图理解什么,一般要选取有限而必要的要素来做分析。常见的,有如上二要素,更多是三要素。三要素分析,最好看的不一定是三原色及其组合,也可能是三国故事。
《道德经》里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里至少有二要素、阴阳视角,三要素、阴阳合和视角。大概结构中每增加一个元素,分析就会提升一个量级,就有可能更加自足自洽,好比《法华经》所叙“圆融无碍”。所以,从太极到两仪、到四象、到八卦、再到六十四爻,糅合了多要素及其组合,古人才自信地说“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
煌煌大业,比如秦一统天下。《秦颂》中有句台词:“我只能按棋规走步,靠意志和牺牲取胜。除此别无生路。”
人生应当尽力,或不在经卷,也不在卜筮,而在保证持续尽力的意志上。嬴政当世功成,自然是胜了。纵然秦朝二世而亡,也不能说始皇帝不尽力。更多的情形是,要么当世不能成而身死之,要么百年后方成却不能见。这二者孰为可叹呢?最可叹大概是当下苟且。如此则不必尽力,然而一切想象照不进任何一种现实。
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讲到,现实有主观的、客观的以及互为主体的三种,比如痛苦、重量以及金钱。汉语中有些词语可以一个顶仨,比如江湖、滋味,还有些句子,有关人,有关死:
“不是人”“美死了”,主观现实;
“是个人”“堵死了”,客观现实;
“是熟人”“社死了”,交互现实。
对现实的划分或许不止这三种。但我对《未来简史》这本书最留意的两处,除了体验自我和叙事自我的区别,就是这三种现实的划分。
体验自我与叙事自我又是什么呢?这需要说到人的感觉和他的故事。此时如果沉默一会儿,大半会想到初恋,但是我字里行间并没有酒。让自己舒服的感觉和使自己顺服的道理有时融合有时抵牾,是常有的。更抱歉的是,它们也可能像打针和治病,前提是谁都不喜欢打针,但是病一定要治。当然,自我也不止这两种。
如果想象照不进任何一种现实,无关任何一种现实,则如死,决然不是一条生路。牺牲是一种死,有意志的、有意气的、有意义的那一种。无论哪一种,死在生活中是敏感字,简直敏感死了。
《庄子》云:“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心死”更主观,“人死”更客观。被所有人忘记才算死亡的说法,显然属于交互现实、社会学层面。很可能,死亡至少有三重,心死、身死、人死,或者说成是心理学死亡、生物学死亡、社会学死亡。
哪一种死是人生的真正结束呢?只要个体的作为还在持续发挥作用、个体的思想没有被群体遗忘,其他个体就还在继续完成着他的人生,这个个体就应当还属于生的范畴。是的,一个人是不能完成死这件事的。毕竟,我们的人生不只是自己的,我们的人生里同时也有别人的人生。从这个意义上说,只要人类还在,所有人都在交互现实里一直活着。
哪个人是到了那一刻才死的呢?生命萌生之时,衰老和死亡也同时启动。不能拒绝衰老和死亡,就像不能拒绝生命和成长一样。一滴水流入大海,从它滴下雪山就开始了,并不是在入海口开始的。没错,死寓于生。且不去说一百廿年,至少想一想百岁,达不到的寿数定然消耗在日常死甚于生的时间里。身心虽生犹死或生不如死的时刻,或多或少或强或弱或长或短,每个人都会有吧。
至于视死如归,敢于作出这样的牺牲,自然是情愿放弃生命换得的。一座烈士陵园有这样的对联:“你们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活着你们的事业中”,这是不朽。古人也说立德、立功、立言是三不朽。凡是不朽,大概都是叙事自我借助交互现实的传递。凡是不朽,大概都不以寿命长短而论。
至于向死求生,确是生命最为可贵的光辉。那些对死亡的惧怕,只是叙事自我和体验自我有时矛盾,道理不是总能说服情绪罢了。凡是恐惧,总会想到、看开、舍得、放下。“未知生,焉知死?”凡是生活甚至生存,都有人在努力坚持和进取。
至于长生不死,我宁愿相信对于人类整体来说已经实现了。从炎黄说起,这些上古帝王或许真的像凡人一样生活在当时,也可能是先民在凡人形象上想象出来的神一样的祖先。但传说这些故事、这些英雄的人们,确实存在且延续了下来。就像一幅画,如果永远在绘制过程中,打开着、未完成,持续着、不结束,就有着永生的味道。
也不否认,纵然处于一种交互现实、纵然秉持一种叙事自我,然而时光无情流逝甚或抉择攸关性命,这延续的同时又伴随着无数断绝。“人生自古谁无死”,是以,活着的人要念着那些为了活而拼到死的人,且行且珍惜。
也正是如此,这个敏感字,实在是说清楚三现实、两自我最不便宜的便宜法门。再不多说,以免让人心生哀伤。是的,如果意念里总横亘着一件事,尤其是死生大事,心哀或许真如心衰。
中医认为心气不足时容易哀伤,林黛玉一样人儿,遇到落叶黯然伤神,逢了夕照凄凉落泪。怎么办呢?吃点热的、吃点甜的,马上就好一些。要想长期好下去,则有运动、医疗、保健、养生如此等等。木生火,水克火,心气虽然被抑制着,但是强盛的水属性力量、柔弱的木属性力量,或许正在达成一种新平衡,成就一种不一样,比如会从云起水流里领悟安宁与平静,会从山眉海目中透彻故事和情感。
不是所有人见着落叶夕照都是同一种情绪,更何况云水山海。相生相克还有许多情形,其实什么样的现实都不算坏。很早之前记住了“事来心兴,事去心止”八个字,但关键是做得到还是做不到。就说《金刚经》里“六如”,若要分别一番主观现实和客观现实,似乎就不应把前四“如”和后两“如”等量齐观,未施时如梦幻泡影,施之时如露亦如电。又可以说,无论“为”之前还是之后,“六如”是想象不及和过于想象的纠缠态,也是体验自我与叙事自我的复合物,更重要是主观现实、客观现实与交互现实的错综体。须知法、一切法、一切有为法、世间一切有为法,要从交互现实上说。
从交互现实和叙事自我上入手,所有抽丝剥茧,一应条分缕析,似乎最微妙也最丰富的,就是能在现实里曲径通幽、“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那样幽处、那样余地,必然是全然不同于各重死亡的境地。这样领悟、这样透彻,必然也是各种自我调谐的境地。虽然只是三要素境地,但以往惯常的看法或被简化或被丰富,有新趣味在其中。
将来会有人说四种现实三种自我吧,最好不要在六十年后,我已不惑,亦不奢望活到一百二十岁。再说交互,真是很像主观与客观之间的关系,酒是酒,愁肠是愁肠,只酒入愁肠才是故事。若非基于语言基础上的交互现实,我写不出,你读不出。若非基于文化背景上的叙事自我,你找不到笑点,也算我白辛苦。三四年前读李零《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周易〉的自然哲学》,光是开头的“自序—从打扑克说起”“写在前面的话”,就有读不懂的感觉。但《易》的要义,还是要从其中要素的关系、关系的发展变化上说。
我所用意,不唯乐见于各美其美,也想致力于求同存异。要涉水必在水落石出处,要渡舟则待水涨船高时,总归是过河。自然只是一过而已,所以说得越多,越是有些乏善可陈。可能问题的根源,真如杨绛所说,“主要在于读书不多而想得太多”。
子曰:思而不学则殆。殆乎?殆矣。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是未知生也。
——2021年12月27-30日。如兰之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