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座*
六月底，我在南京回南通的晚班高铁某排B座上刚坐定，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瘦小姑娘，肩背手提、气喘吁吁来到我这排顶头，站在过道上对我说：”我的位置在你里边。”
”你是A座吗？”我坐着没动，抬头看了看她汗涔涔的脸和急促起伏的胸部。
她从袋里摸出车票，然后默不作声坐在了靠过道的C座上。
黑而亮的大行李箱，放在脚前，两个小包一左一右摆在箱顶上，大腿被另一只小包压着。众多行李，像一个战壕，把她圈在里面。
带着这么多的行李乘车，我为小姑娘捏把汗，不容易！
几年前，我应聘去外省工作，带的行李不比姑娘少，可能还要重一点。从南通乘的高铁，从检票上车到下车出站，走过长长的通道，一路上上坡下坡，累得只有喘气的份儿。虽然通道里寒风呼啸，可我浑身汗流不止，头上热气腾腾。
过后，和朋友说了这事，朋友笑着问我：”为什么不托运呢？”
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看着已经风平浪静的小姑娘，目不转睛玩着手机，我便问她：”你是大学生？学校放假了？”她点了点头。
”家在南通？”
”不，在如东。”
”南通到如东还有一百多里路呢！那时没有公交，打的回去？”
”我妈开车在南通等我。”
这妈怎么当的？自己开车不吃力，叫个女儿肩背手提，上车下车，累死累活，为什么不叫女儿把行李托运呢？还是没有想到？
话说回来，作为一个在校的大学生，对托运服务不是更熟悉吗？何苦为了托运费弄得一路上辛苦劳累呢？看她的衣着，这点费用，应该不算什么问题。
几天前，我的姨侄女在南京某高校毕业。因为有大堆行李，她母亲准备开车到南京去接，并请了两个姐姐大家轮流开车。
姨侄女知道这一情况后，这个鬼精灵脑子一算，一路上来回汽油钱、过境费，还要请两个姨妈吃饭，加起来一千多元，还不如出一二百元把行李快递回家。
就这样，她一个人带着手机轻轻松松乘高铁回了家。她妈妈高兴对我们说：”女儿省下的钱，超过我连上一周的班。”
这个鬼精灵，从小聪明，奖状从幼儿园一直拿到高中毕业。大学五年，一直是班干部，现在又是党员。我常常想，要是我的孙女将来像她那样该多好。
正当我浮想联翩时，一个土里土气的妇女来到我排C座边，对我们说：”你们出来一下，让我进去。”
我不屑：一个大学生都搞错了位置，何况你呢？
她看出我的怀疑，把她的车票直接举到我眼前。我马上站了起来，小姑娘也跟着移开行李，手忙脚乱让出了通道，我跟着出去，看着这个妇女手拿一个塑料桶，一瘸一拐走进了A座。
待她坐稳，我便问她：”你的脚怎么了？”
”唉，别提它！这怪我。”
”怪你什么事？”
”我在走下坡台阶时，心急慌忙没注意，两个台阶当一个，一脚踩空，从上面一直滚到下面，眼里金星直冒，脚上疼得呲牙咧嘴。”
听她的口音，是外省人，我说：”你去南通干吗去？”
”打工。”
她将左脚搁在右腿上，脱掉丝袜，一只手揉搓着那肿胀的地方。
这个打工妹，相对耳顺年纪的我来说称妹，粗眼一看，和我们当地农村奶奶级别的妇女差不多。普通的短袖，露出的手臂和脸上的皮肤一样黑里透红，额头深深的皱纹显示了岁月的风霜。
一双眼睛圆圆的，大大的，黑的多，白的少，闪着还不服老的光芒。那个红塑料桶里，一些简单的行李被一个半新不旧的挎肩包压在桶下。
揉了一会儿，随手从她的包里拿出充电器，很熟练的插入前排后背底下。我的C座邻居，看到只有一个插孔，后悔的发现迟了，只好将手机充电线插入她的电脑。
”你怎么知道高铁上有充电孔？”我心中暗暗佩服，对着A座问道。
”经常坐它就熟悉了。”她对我一笑，我感到惊奇：我原以为她老土一个，想不到她对高铁了如指掌。
这么大年纪，还出去打工？我不便直问。
”你一个女的，在家里干干不是蛮好的，何苦出外打工呢？”
”两个孩子上大学，光凭老公一个人挣钱不够用。”
”你的孩子真争气！”我脱口赞道。
”一个在南通，是女儿，25岁，儿子在我们当地读大学，19岁，俩人今年一起毕业。”
这么说来，她的年纪在50上下，但看上去很像60岁的老太。既然她快言快语，我就打破砂锅问到底：”你的女儿怎么和儿子一起毕业？”
”女儿身体不好，小学、初中、高中，都休学一年，而我儿子恰恰相反，连跳三级。”看她喜上眉梢，我也为她高兴。
”现在手机有电了，我打开给你看。我儿子一米八，不像我是家中的矮灯泡。这是我们全家的旅游照，这是他们姐弟俩划船时拍的照片……”
儿子确实高大英俊，女儿戴着眼镜，文弱秀气，她的老公比儿子矮一点，但比儿子壮实。
我笑着对她说：”这么说，你年纪也不大。”
”48。皮肤晒的黑黑的，像个老太婆。”
我说：”像你们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尤其在建筑工地打工的人，哪能不晒黑？”
”对哟！老公是瓦匠，四海为家，我也搭他的福，四处漂泊，游山玩水，黑的发亮。”她的幽默风趣，把我也逗笑了。
”考大学前，我对孩子们说，只要你们考上，爸爸妈妈累死累活都要让你们读。”
”为什么？”
”我就吃了没文化的亏！我的两个哥哥，我娘供他们读大学，现在他们工作又好，城里有房，吃香的喝辣的。我小学一上完，父母就不让我读了，跟他们上山植树下地种田。如今，我和两个哥哥生活没法比，不在一个频道上。每次回娘家，父母看到苦行僧似的我，都万分内疚。”
”现在好了，两个孩子都毕业了，你们该享清福了。”
”享清福？恐怕太早了吧！大哥，你虽然长得白白净净的，像个书公子，可我估计你的年纪比我大很多，你的儿女可能成家了吧？你是过来人，我的孩子现在还没工作，将来还要结婚成家，哪一步能离得开父母呢？享清福，不知何年何月呢。”
”不心急！一步步来，我看，你们快要熬出头了。”
她笑着点点头。
这时，列车广播响起来了：”前方就是南通站，请各位旅客……”
邻座小姑娘站了起来，开始打点行李，”要不要我给你拎点什么？”
”谢谢，不用。”姑娘转过脸来冲我微微一笑。
”大哥，再见！”A座也站了起来。
”再见！”
我们鱼贯而出，走出车厢，走进灯火辉煌的列车大厅，向着出站口大步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