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故事——1994年的猫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1
春天的大清早,麦苗叶尖上的露水还很重,地气潮湿氤氲,村子里很多人家还没有打开门,牛嫂却已经在村里村外巡视几圈了。她在找她家昨夜丢失的猫。
“咪咪,咪咪。”牛嫂呼唤着她的爱猫,千呼万唤却仍不见那小畜生应答。牛嫂爱自家的猫,却也没有专门给猫起一个宝贝呀花花呀妞妞呀的名字,那时候人们和动物之间还是有界限的,爱规爱,不能乱了规矩。话说,牛嫂的舌头天生比人短了那么一点点,因此说话口齿不是很清,她叫着“咪咪”的时候,更象一只羊伸长了脖子咩咩地叫,惹人发笑。
牛嫂找这几圈下来,时间慢慢过去,天色也渐渐亮起来。走到村北头时,牛嫂看见狼家的媳妇明亮痴痴地站在大路上。牛嫂就问:“明亮啊,你有没有看见我家的猫?”明亮转过头来,仿佛在一些呆滞里将走将停。她说:“牛嫂啊,你家的猫……我不认得你家的猫啊,你家猫啥样子呢?”明亮的语速相对较慢,和牛嫂说着话,却好像心并不在自己身上。粗线条的牛嫂于是跟明亮细细描绘她家的猫:黑白花花,四个小爪爪是全白的。眼睛机灵好看的很呢!说完,牛嫂期待地看着明亮,好像她即刻可以变出那只猫来。半晌,明亮慢悠悠地说:“刚那会儿,椅子用摩托车带了一个笼子,里面好像是一只猫,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家的。”明亮这里话还没落地,她的丈夫狼,那个长腰细杆的男人,便在屋里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明亮赶紧低头回屋去了。
2
牛嫂不再在村子里转悠反复寻她的猫了,她回了自己家。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肯定是椅子把她家的猫抓去了,猫一定是已经不在村里了。事不宜迟,牛嫂拉出自行车,利索地关门落锁,目标明确地直奔椅子出嫁在五里路外的姐姐家。乡里乡亲的,谁家的儿子娶了哪里谁家的闺女,谁家的闺女嫁到了哪里谁家,都是一清二楚的。要说牛嫂的脑子转速快呢,她的推理能力强得象侦探。一路上,牛嫂蹬得车子飞快,她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在椅子的姐姐家找到了自家的猫。我牛嫂不是好欺负的啊,牛嫂精明得很呢。
椅子的姐姐盘子刚刚起床,才打开家门清扫浮尘,便见牛嫂远远到来。对于这个不速之客,盘子诧异归诧异,脸上还是笑盈盈地问候。牛嫂牵强地扯着嘴角算是回应,却径直进了盘子家,东盯西看,甚至撩起盘子卧室的门帘来。盘子的丈夫还摊在床上四平八稳地睡着呢,牛嫂让盘子很不悦。盘子说:“牛嫂,你到底想干啥呢?”牛嫂四处也张望过了,并没有她的猫,此刻有些失了底气,嘿嘿地笑着说:“我家猫昨夜跑不见了,我寻我家的猫呢。”盘子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牛嫂啊,你家的猫怎么会跑这么远呢,即使跑这么远,又咋可能就凑巧跑到我家来呢。”盘子是知道牛嫂的,牛嫂为人处世有一些糊涂,分不清道理,却并不知道牛嫂到自己家找猫的原委。如果知道,盘子恐怕就不会觉得好笑了。牛嫂赔礼一样嘿嘿地笑着,这时她已经仔仔细细看过盘子家的各个角落了。牛嫂舌头在嘴里七磕八绊,含混地说:“盘子,你知道嫂嫂糊涂,就是的,猫咋可能跑这么远呢,它是用蹄子,又不是用车轮子。”
没有找到猫,牛嫂满腹失望,准备撤退了。这时,盘子的邻居看见盘子院里的自行车,知道盘子家来人了,隔着院墙和盘子及牛嫂打了个招呼。牛嫂脑子灵光一现,心想:莫不是盘子把猫藏在了邻居家?明亮怎么可能骗自己呢,又为什么要骗自己呢。牛嫂于是对盘子的邻居笑笑,极尽热情地说:“瞧你们这儿邻里关系多好的,一家家房都盖的好的。”报着揭穿谜底的心态,牛嫂不怕失礼不怕唐突,没脸没皮地闯进了盘子邻居家。借着看房子,又把盘子邻居家瞧了一个遍,邻居跟在牛嫂身后,对这个天外来客的举动莫名其妙,同样莫名其妙她旋风一样地离去。虽然不悦,盘子和她的邻居,也仅仅对着牛嫂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
最是不该,同样的举动,牛嫂又在盘子的出嫁到别村的妹妹小凤家里一一上演,让她的行为再也无法隐藏,纸里包着的火,终于燃烧了起来。
3
狼和媳妇明亮是自由恋爱的。明亮皮肤白皙,性格内向,只是牙齿有些向外突出。婚姻伊始两人感情颇好,日子久了也平淡无奇,狼有时会在媳妇和老妈起冲突时对明亮动手。明亮会生,结婚头一年就生了一个儿子,稳定了军心。小日子和四邻八舍一样,贫穷稳定,并无突出。但明亮的儿子有些瘦弱,做婆婆的一直觉得不满意,怂恿着让再生一个孩子。明亮不乐意,再生一个女儿倒无妨,长大嫁出门就是。如果再生一个儿子,负担重死了,还得再建一院房子,再多备一份礼金,给儿子讨媳妇。日子本来就过得吃力,这样岂不是自讨苦吃,象被套上石碾子的驴,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但明亮拗不过狼,狼又听他父母的话,媳妇在家里的地位就应该是低下的。怕什么来什么,明亮又生了一个儿子。心里憋屈,也无处诉说,明亮平日是抑郁的。她早晨和牛嫂说完话后,便被丈夫呵斥,怪她不该多话。丈夫平日喜欢睡懒觉,怎么今天早晨起早了呢?明亮看见了灶下烧火的婆婆意味深长的眼神。
吃过早饭,椅子的娘便找上门来,明亮恰好在院中。椅子的娘声如洪钟,开口就说:“明亮,你哪一只眼睛看见,我家椅子抓了牛嫂家的猫了?”明亮赶紧连摆手带摇头地说:“我没有说椅子抓了牛嫂家的猫啊,我只是说椅子带了一个笼子,里边有一只猫,我又不认得牛嫂家的猫,怎么知道是不是她家的。”椅子娘的三角眼竖了起来,责问道:“你不说,牛嫂能一大清早就跑到我两个女儿家去,找她的猫?丢我家椅子的人不说,连带着我两个出了门的女子,在她们村里丢人都丢光了。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莫说一只猫,就是金猫银猫,我家椅子也不会稀罕。我家椅子爹一个月挣的钱,比你们一年挣的还多,我们稀罕一只猫?!!!我问过我家椅子了,他说他早起就没见啥猫呀狗的。再说了,我家椅子从小就不碰猫啊狗啊的这些毛片动物,人人都知道。我家娃娃的名声要紧,全被你们败坏了。我在这里发一个誓,如果椅子抓了牛嫂的猫,让我全家不得好死。否则,你们全家不得好死!!”明亮瞠目结舌。
椅子的娘自此骂开了牛嫂,骂开了大街。椅子的娘骂人的功夫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上至祖宗八代,下至重孙玄孙,里至出了五服的族人,外至出嫁的女儿外孙,她都能问候得无一遗漏。至于男盗女娼,断子绝孙的话,椅子的娘也是绝不吝啬于出口的。什么谁冤枉人谁让车撞成肉渣渣,谁嚼舌根让谁肠穿肚烂,都是轻的了。椅子娘用叫骂来洗清自家蒙受的冤枉和耻辱。大街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的表演。观众越多,演员兴致越高,人气拦都拦不住。狼的老母终于崩溃了,噗通一声跌坐在尘土窝里,伸开两腿,双手拍打大腿面嚎啕了起来:“家门不幸,出了这样长舌的媳妇,被人堵上门来骂,活不成了,活不成了。”明亮早都放弃了申辩,吓傻了一样站着不动。狼从屋里出来,脸如死灰,一脚踏在明亮腰上,明亮向后仰了一下又向前扑倒了下去,狼一把拽住明亮的头发,象拖死猪一样把明亮拖进了屋子。至于屋里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听到明亮鬼哭狼嚎一样的声音,从被拽住头发拖拉开始,就没有停过。
无人劝解。牛嫂呢,她听到这边的纷争,赶紧锁了门溜之大吉。至于她后来也没有躲过一顿痛骂,是后话了。
4
明亮坐在门墩上,呆呆地。她的婆婆在屋子里骂她:“地不扫,饭不做,衣服不洗,娃不哄,我儿是娶了一个死人呀。还嫌丢人丢不够,还有脸坐在门外头呢。”明亮充耳不闻,置身事外。突然地,她会瑟缩着身体害怕一样地自言自语:“我没说牛嫂家的猫是椅子抓的,牛嫂家的猫不是我抓的,不是我。”要么就斥责谁一样地说:“我说了不生不生,生下来拿啥养活呢。”
明亮不仅这样,而且头不梳脸不洗,吃饭都不知道按时吃了,给就吃,不给也不知道饿。尤其是对孩子。大儿子明亮偶尔还看一两眼,二儿子简直象魔鬼一样让她逃避,更何谈给孩子哺乳。狼的娘不得已,奶粉掺着面糊,一口口地喂给孩子吃。一直以来,明亮没有变的,是自言自语翻来覆去的关于猫和生二胎的那几句话。持续一段日子后,狼和他爹娘终于不再说明亮装神弄鬼,借了钱带明亮去看病。见了医生,明亮又好像是正常的。医生问什么,明亮答什么,医生看不出明亮有什么毛病,只好草草地开了一些营养药,让带回家吃。
但明亮并没有好起来。明亮的婆婆记得了就拿药给明亮吃,明亮说有毒,她婆婆要毒死她,扔了。她婆婆心疼钱,又没有力气强迫明亮吃,便叫骂道:“你说我儿哪辈子亏了人,娶了你这个疯子,你还不如死了痛快呢,活着折磨我全家呀。我倒是想毒死你呢,我儿重新娶一个黄花大闺女。”
明亮依旧时而正常时而疯癫。狼借的钱花得差不多了,耐性也用得差不多了,眼看着他娘做饭洗衣带娃娃,一天顾头顾不上脚的,再看到明亮发疯,免不得又对明亮拳脚相向。于是明亮总忍不住要向外跑,好像家里有鬼,外面有野男人在勾她的魂——狼的娘说的。狼的爹娘也严加防守,怕明亮真跑了。疯子就疯子,等有钱了再给看看病去,也不定哪天她自己就病好了呢。嘴上骂,实际也怕儿子没媳妇。但再小心,一个照看不到,明亮就跑没影了。狼找到明亮,就用一招——拽住她的头发,拖她回来,任凭她的身体磨过尘土飞扬的路面,磨过沙砾石头,任凭她杀猪一样惨叫。
5
那一天,狼在外面干活回来,很累了,明亮又跑出去了。狼在一千多米外找到明亮的,明亮鞋子都跑丢了,头发蓬乱,低着头不知在找什么,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话语。狼几个耳光就让明亮口鼻淌血。拖回来后,又狠狠地打了她一顿,用草绳捆了明亮手脚,把她扔在床下地面上,就安心地呼呼大睡了。
明亮的公爹半夜从梦中惊醒,因为忽然听到了儿子一声沉闷短促的叫声。老头一骨碌爬起来蹦下床,赶紧推身边的老伴,惊慌失措地大喊:“不好了,快起来!”这突然的高声,明亮的两个和奶奶睡的孩子受到了惊吓,哇哇大哭起来。狼的爹一边大喊儿子的名字,一边伸手去拽电灯开关的绳,拽了几下都开不了灯,反倒把灯绳拽断了,知道灯是不能打开的了,儿子那边,也没有任何回应,狼爹无端地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颤抖着手好不容易套了裤子,黑暗里他来到屋门处,大声喊四邻来人救命,自己堵在门口。宽慰自己,心说是,可能发生了什么状况,大不了是明亮又犯病了。明亮这个深夜犯病,跑了,自己的儿就没有媳妇了。慌不择路的明亮果然横冲直撞地出来,欲逃脱封锁,几乎要把狼的爹撞倒,突破这道防线了。幸好听到求救的邻居赶来,和她的公爹一起摸黑把明亮扭转手腕制服了。无法逃逸,明亮象受伤的野兽又抓又踢又咬,力量大得惊人。等人们用手电照着,终于接上被砍断的电线,打开灯,看见明亮浑身血迹斑斑,眼睛里全是燃烧的红血丝,象一头疯狂的野兽。再从敞开的门看明亮卧室,里的情景让人们都倒吸一口凉气,魂魄俱失,终生难忘:狼身下的被褥被血浸湿,血溅在周围墙上,床下也血流成河。他的手脚被捆着,嘴里被塞了枕巾,头已经被砍得快要断了,滴血的菜刀还在头边。血腥气充斥着整个空气,让人几近窒息。
6
警车呼啸而来的时候,明亮家门口围满了旁观的人,包括椅子的娘和牛嫂。牛嫂对椅子的娘啧啧叹息,说明亮这么实在的一个娃,怎么下得去这狠手呢。椅子的娘附和着说,谁说不是呢,一个女人家,心肠狠的吆,把自家的男人杀了,毒的胜过蛇蝎呢。又有人说,狼娶明亮那天,娶亲的车坏在了半路上,后来不得已换了一辆车。预兆不吉利呀。狼的娘不哭也不闹,抱着两个年幼的孙子,石像一样端坐着,神思逃出了三界。
7
春天快要尾声了,牛嫂惊骇地发现,自家的猫悄悄地回来了,并且大了肚子。见了失而复得的猫,牛嫂却如见鬼魅,吓出了一身冷汗。趁夜里,牛嫂偷偷地在后院挖了很深的坑,把猫套进布袋,活活埋了。从那时起,牛嫂总是被夜里野猫的叫声吓醒来,大汗淋漓。
椅子终于对他娘说,他那天的确是抓了一只猫,不过不是牛嫂家的,是从朋友家抓的,一只浑身雪白的折耳猫,送给他情人的,因此不让他的妈和媳妇知道。椅子娘沉声说:“只要不是牛嫂家的,咱心里没鬼就行!”但他们此后都没有再说起这个话题,更不会对外人透露一字半句。
8
明亮病死在了监狱里,还没来得及宣判前。娘家婆家都拒绝为明亮收尸,明亮被官方草草火化了,骨灰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世上的时光如潮水,很快掩盖了前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