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都往事——其二(上)
九月十六
里斯克,正午
钟响的第十三日
天已经不见了,日轮仅余微光一圈,在淡薄的云中透出些微暗哑的赤色。
粉尘在暗色中飘浮,聚集,散逸,归于不见,忽而,又洋洋洒洒坠下,不知是平民尚未燃尽的遗骨,还是弥语蝶翅上散落的鳞粉。
亦或是某种负着罪孽的毒。
路旁的木已然枯死了,朽掉的枝干上覆满白渍,零散地卧在路旁。
更多的是枯死的人,双腿融为干瘪的一体,立于土中,承载着惨白的,佝偻的,早已风化的躯壳。眼中无火,只有淡漠的空洞,与上指的枯槁手指一同渴望着漆黑的高空。
杂草在满是龟裂的道路上蔓延,一团接着一团,一丛连着一丛,构成一地失真的灰白。其上是斑驳的粘液,即便早已于风中凝固,嗅到的依然是一阵浓烈的腥臭。
不如称作毒草。
花大多还在开着,倒也称得上花团锦簇,只是不见了曾经的斑斓色彩,余着的只有一抹比血色更加鲜艳的猩红,散出晕人的恶香,也不知究竟多少身躯倒下,尸体枯干,才豢养出这样的诡谲可怖
不如说是死花。
藤蔓如枷锁一般锢在塔上,像是在榨取那些古旧砖瓦中并不存在的生机,塔楼依旧高耸,但也只剩高耸,像是久病的巨人,骨架巍峨,而健壮的躯体却因时间而溃烂、腐朽,最终沉默的忍受那难以逃脱的痛苦。
无数器物被随意地弃掷在路边,方桌、挂毯、烛台……即便其上覆满了脏污,有些甚至已然被火焰燃成半团灰烬,依然能够透过残存的纹路与未褪的颜色,隐约望见里斯克旧日的繁华景象。
“里斯克,英雄们的故乡以及故里之地。”
僧侣们这样传颂,从极寒之北到旱烟之南,木然的、激动的、亲切的、严肃的……一遍又一遍,庄重不曾变更,一个又一个,途经多少旅人。
传说中的里斯克是太平盛世与歌舞升平,是屹立的塔与巍峨的殿,是长青的树与长明的灯,是不灭的火与不钝的剑。
是触手可及的理想与此生可见的永恒。
因此僧侣皆向北而行,并且了解了预言的含义。
而平民们也蜂蛹而至。
少数人渴求幸福,更多的则是等待救赎。
但……
那已是久远的真实,流落至今,已成为仅余空壳的故事。
他们经历了早已预见的困苦,却未见到期慕已久的美好。
“深渊已启,恶念沾染凡心。”
里斯克的王子们将灵魂以诅咒相连,绝望而坚定地对抗着王赋予他们的畸形命运。
不愿为囚,更不愿为王。
仇视血脉,更憎恨宿命。
前代国王因此陷入疯狂,再不踏出宫殿,只是醉心于禁忌的化形之术。
据说他已异化为龙的模样,且育有同样类龙的一子。
有人听到过被封闭庭院中传来的低语与嚎叫,但无人能够深究,也无人敢去深究。
而城门落下,王子的党羽与卫道的拥趸们兵戎相见,即便暗夜无星,他们的恨火也从未止息。
哪怕一刻。
化为熔岩流向彼此。
直到一方了无生机。
在白昼重现之前,有些人离开王都,辗转各地,寻求薪火的复兴,有些则镇于王宫,以扭曲的忠诚去护卫畸形的异种。
更多的则长眠在他们曾立誓守卫的王城之中。
生为骑士。
死便为殉葬品。
永远忠于里斯克,哪怕逝去。
而繁荣之城也就此化为坟场。
连同天幕一起暗去。
……
直至今日
尘封的羽毛戟上再度迸出火星。
……
踏
踏
踏
沉重的脚步在城中响起。
短暂地撕裂了街巷上漫长的死寂。
他自暗色中走出。
蓑笠破缺、布甲残旧、披风褴褛。
挡不下寒意,亦遮不住疮疤。
似乎只是一位寻常江湖客。
但
他与落魄之间,还差一柄剑。
一柄闪烁似冷星,巍峨如亭阁,负在他肩上的巨剑。
此剑虽无繁杂的血槽与华丽的纹饰,但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与其上环绕的锐利寒光却比那些无谓的附加品要让人看的更加鲜明,即便是不懂剑的肉眼凡胎,也足以明白一件事——
挡此剑者,杀无赦。
何等上乘的锻料能成此剑。
何等神异的工匠能铸此剑。
何等恐怖的怪力能唤此剑。
他不需要做什么,只是步履迟缓的行着,便足以让人心生畏惧。
但这里已经没有人了,留着的只是疮痍与废墟,即便还有走动和低吟,也只是一群失了魂魄的活尸在死的疆域内游荡。
它们遵循的不过是将生者拖入深渊的本能而已。
它们不知恐惧。
路旁某具枯坐已久的身躯忽然颤动不已,两团幽幽红光自它的干涸眼眶中燃起。
它已经死了
铠甲已因饱经太多风霜而破烂不堪。
大刀已被锋芒坚锐啃出许多缺口。
身躯大多腐烂,只余森森白骨。
但死亡并没有完全让它化为腐朽,相反,死亡赐予了它更多的权力。
让它足以暴起,以手中残刃狩猎活物。
嗤嘤——
断刀破空,直取他的头颅。
而他甚至没有闪躲,步履依旧沉重。
只是一声轻叹。
而后,巨剑轰然坠下,扬起一片尘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