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中 | 闲隐与雅致:明末清初江南士人鲜花鉴赏文化探论(四)
作者简介:宋立中,历史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旅游学院副教授。
文章原刊:《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
江南士人鲜花鉴赏文化建构中的人文关怀
明清江南士人往往将自己的生活理想寄托在自己所期望的事物上,以营造一种属于本阶层的消费文化,达到雅俗分途之目的,即“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在沉酣于鲜花鉴赏的过程中,士人们寄托其人文关怀。这种现象在有关鲜花鉴赏的文献中比比皆是。
(一)“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
江南士人鲜花鉴赏文化所表达的人文关怀现象之一是“痴迷”。某些士人嗜花如命,不惜以重金或田地以购。对于此种“花痴”,人们不以为异,反以为荣,津津乐道,积淀成为一种地域文化现象。袁宏道说:“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貌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30)张岱更坦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31)士人们互相标榜,推崇这种近似疯癫的状态,将其视为一种生活理念,著名史学家王世贞就是其中代表之一。张大复曾记道:“吾乡傅家,旧有石岩花六株。傅君植之数年,每岁花开,鲜艳夺目。弇州先生归其所售田数十亩,取置小楼下,用云母石纸装四壁,花光浮昱,都作映红宝色,此亦风流之极致也。”(32)李渔甚至将花比之为自己的生命,尽管言过其实,但其对花的钟爱还是有别于常人。“水仙一花,予之命也。予有四命,各司一时: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莲为命,秋以秋海棠为命,冬以腊梅为命。无此四花是无命也。”结果是,“家人不能止,听予质簪珥购之”。(33)
(二)“名花犹美人也,可玩而不可亵,可爱而不可折”
江南士人在鲜花品评过程中普遍表现出惜花、护花、爱花的人文关怀理念,这一理念不仅表达出该阶层的审美素养和生命意识,对于今天所倡导的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也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晚明杭州名士田艺蘅曾在花纸片上大书十六字誓言,悬于花间。其文曰:“宁逢恶犷,莫杀风景。喻而不省,誓不再请。”田艺蘅认为:“名花犹美人也,可玩而不可亵,可爱而不可折。撷叶一瓣者,是裂美人之裳也;掐花一痕者,是挠美人之肤也;拗花一枝者,是折美人之肱也;以酒喷花者,是唾美人之面也;以香触花者,是熏美人之目也;解衣对花狼藉可厌者,是与美人裸裎相逐也。”(34)文人雅士对于鲜花鉴赏的道德要求很高,不尊重鲜花也就是不尊重自己。“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35)
袁宏道有鉴于俗人洗花的误区,总结出自己的洗花之道。他说:“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韵致客,浴牡丹、芍药宜靓妆妙女,浴榴宜艳色婢,浴木犀宜清慧儿……然寒花性不耐浴,当以轻绡护之。标格既称,神彩自发,花之性命可延,宁独滋其光润也哉?”(36)陈继儒将花拟人化,认为花与人同,也有喜怒哀乐。洗花要看气候,看花的状态,不可造次。“花有喜怒、寤寐、晓夕,浴花者得其候,乃为膏雨。淡云薄日,夕阳佳月,花之晓也;狂号连雨,烈焰浓寒,花之夕也;檀唇烘日,媚体藏风,花之喜也;晕酣神敛,烟色迷离,花之愁也;欹枝困槛,如不胜风,花之梦也;嫣然流盼,光华溢目,花之醒也。”(37)
晚明绍兴文人屠隆既有几分癫狂,也有几分真气。对于生活之美着力经营,颇有心得。他对鲜花的体悟自是高过常人。他说,花有“荣辱”:何谓“荣”?“花之雅称为荣”;何谓“辱”?“花之憎嫉为辱”。屠隆列举了数十种能够使花引以为荣的处境,比如:夕阳弄影、翠竹为邻、朱阑曲护、铜瓶插玩、高斋清供、嘉客品题、美人助妆,等等;使花感到受辱的处境也有三十六种之多,比如:狂风摧惨、种落俗家、沉酣狼藉、花径喝道、丑妇命名、树下狗粪、白昼清蝇、头戴如侧,(38)等等。
宋立中 | 闲隐与雅致:明末清初江南士人鲜花鉴赏文化探论(四) 杭州府钱塘县人陆次云假借花神之口,对“横加攀折”春花的俗客进行抨击。尽管是虚拟,但表现出江南士人对鲜花的关爱和自觉的生态保护意识。陆次云针对“俗客”将花“和根折去”的行为发出责问:“支解其形骸,是可忍也;掉离分其骨肉,于汝安乎?”希望俗客“似留剑下之余生,胜积人间之景福”。(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