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的银河
地面上的银河
狐狸说,她上辈子一定是引起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所以这辈子才让她来承受这些痛苦。
狐狸大名儿胡醍琳,胡醍琳长得并不出众而且从小就是一身儿男孩打扮,下身穿着一条裤腿长短不齐的黑色短裤,上身常年是一件洗的颜色快发白的宽松T恤,稍微一弯腰半个肩膀就露出来。她却一点儿也不怕,因为村里的小孩都没拿她当姑娘看,我也是。
村里的人都知道狐狸家特别不顺,村儿里的老头总喜欢结伴在村子口的牌坊下抽烟袋儿,小的时候就见他们嚅动着干瘪的嘴唇,嘴里一颗牙都不剩。他们在预测,又好像在诅咒,并且最常说的一句话:“我看这头小胡子家里还会有难,真是造孽喔。”
而我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胡醍琳胡醍琳,你妈又在等你回家喝汤啦。”久而久之就变成了,“狐狸狐狸,你妈又在等你回家喝汤啦!”
我爱这么说,她也爱这么听。我们每天傍晚都会坐在镇上那唯一的一条河的河边,点上烟,但从来不抽,就这样,就这样看着每天的太阳落下。狐狸家是开杂货店的,因为靠着全村唯一的公路,所以该店什么都有,卖的最好的是假烟,矿泉水,打火机和真烟。我有一次问她:“咱们每次都点真烟太浪费了吧。”“这有什么,我卖给那帮穷酸老头的都是假烟,真烟留着他们也买不起还不如烧了。”狐狸笑着对我说道。
狐狸和我点的所有烟都是从她家的杂货店拿的,我们不爱抽,但爱烧。这事儿说到底是因为她的父亲,用她的话说就是她的死鬼老爹。狐狸爹是个大烟鬼,还是个常年在外少归家的大生意人,在狐狸很小的时候,狐狸爹带回来一个打扮地很妖艳的女人,第二天就沿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公路离开了,从此就再也没回来过。但狐狸一直相信他父亲会回来,她想就这么点着,期盼她父亲能看到这烟雾缥缈的夕阳。
自此以后,我的母亲一再告诫我,不让我与狐狸交好,怕她那疯老娘伤了我。的确,自打她的死鬼老爹走了后,她的母亲每日都不出家门,只会在灶炉上煮好一锅汤,然后就在门口坐着,一坐就是一天,目光也只朝着村子门口那条看不见底的公路望去。所以,狐狸也不再去学校了,她需要经营着她那小破杂货店,也需要照顾她那不太爱出家门的母亲。
我也只有在每日放了学,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一路小跑到她的杂货店门口,大喊一声:“狐狸,走啦,出去耍啦。”狐狸见了我,自然是欣喜。她从柜台下抽出一包红塔山和一把打火机,然后丢给我,最后拉下闸门与我一起慢步到河边。这去河边的路,很长,起码在我和狐狸一起走过的日子里,很长,不像二十年后的现在了,当然这是后话。
我们就在河边的被翻起新土的草地上坐下,在草地上戳下二十个小洞,将一根一根的红塔山插上,点燃,看着烟雾缭绕,夕阳西下。红塔山的烟味与河边刚翻起新土的新鲜泥泞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味道很怪,但我喜欢。我每日与狐狸只能在傍晚时分见面,直至银月升起,星星开眼我们才各自回家。
每日以往,周而复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我们也一天天的长大。这是学校里没有狐狸的第二个年头了,如今每个同学都在准备中考,可我却不喜欢这样的气氛。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课桌上的书撂得很高,可是不妨碍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形成一道昏黄的光束。光里满是灰尘,一颗一颗飘浮着,舞动着。我想着,要是狐狸在这多好,肯定比此时此刻要有乐趣。
我的学校离村子不远,学校的旁边是一所三流的技校,中考成绩不好的人,都去了那里。前两年我想着我这么不爱学习本应该也会去那里,可我的母亲却死活不同意。
在学校的东边是一面分割两个学校的墙,也是唯一一个能连接两个学校的好地方。水泥墙很长,很厚,很多老师口中的坏孩子都喜欢坐上那堵墙抽烟,聊天,打扑克。
墙的西头靠近的是学校的化粪池,一到夏天那味道都能熏死一群臭鼬,所以水泥墙的西头连一点烟灰也没有,更别说人了。唯独墙的东头,墙顶上什么都有,可乐瓶儿,烟头,扑克牌等一系列的娱乐“设施”。只要能想办法爬上去,那就像公园里的长条儿凳一样舒服。
那天午休,我与职校的两个人坐在墙顶上打牌,我正摔牌摔得激烈,我听见墙下有人叫我。我定睛一看,是狐狸,她手里攥着两瓶北冰洋向我打招呼,我惊讶的差点从墙上摔下来。职校的人趁我分神换了牌,我立马把他俩撵走并伸手把墙下的狐狸拉上墙来。狐狸不重,一跃而上。
我与狐狸并坐在墙顶之上,屁股对着我的学校,而我的小弟弟对着职校。狐狸从他那裤腿长短不一的短裤口袋中翻出一包红河,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点上火。这烟太浓,我们从来不点。狐狸深吸一口后,呛的她满是眼泪,一边咳嗽一边抹着眼泪说道:“你说烟那么难抽,还是有人要抽,酒那么难喝,还是有人要喝,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惊讶于她此时的反常,愣了数秒。她转过头看着职校里的教学楼自问自答道:“因为生活比它们苦多了呀。”
说完这话,她转过头看着我,那双被烟熏的眼睛泛着红,对着我咧嘴笑道。我心想,原来狐狸笑起来可以这么好看,起码不那么丑。
我与狐狸在墙顶上坐了整个下午,以至于整个下午的课我都逃了。当然,回到家肯定是免不了一顿狠揍,这也是后话。狐狸和我说,她的二叔又来了,二叔一来狐狸就没有汤喝了。狐狸的二叔是个神秘人,对于我俩来说是的,二叔每次来都会让狐狸一个人出去玩,然后带上她发呆沉默的母亲回房间,说要商量些事情。狐狸曾经偷听过,可是除了他们二人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外就什么都听不到了。狐狸感觉再听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就跑来找我玩了,也不知道他们喘到多久才喘好。
我认定狐狸是我一辈子交心的朋友是因为那天在墙顶之上的下午,狐狸那一记远程北冰洋爆头而萌生起来的。在没离开校园前,狐狸曾经喜欢过一个职校的男生,叫郝建。郝建生的白净,个子高,笑起来有些小坏,深受我们中学和他们职校的女生追捧,狐狸也不例外。自从狐狸离开后,狐狸应该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
那天我与狐狸坐在墙上喝着北冰洋谈天说地,好生惬意。也许是天注定的缘分,狐狸和郝建一定会再相见。我们看着郝建一路猛跑出教学楼,朝着这堵分隔两校的墙而来。狐狸脸红的像猴儿屁股一样,我这也是第一次见狐狸害羞的模样。
在郝建身后,有几个正在追着他的男生,每个人的手里正攥着一根儿塑料水管,有长有短。在那一瞬间,我明白,郝建要挨揍了。
在我们两个学校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撂挑子打架,可以围观但是事不关己的人不能随意插手。
郝建很高,腿很长,跑到墙下脚一蹬手一撑半个身子都准备上墙了,而此时墙下的一个男生一棍子狠敲郝建的小腿,郝建吃痛,向下滑落跌入到几个男生的包围圈中。在向下坠落时,狐狸的眼睛一直盯着郝建的双眼。男生见到郝建跌落,就像恶狼见到待宰的羔羊一般,扑上去,手脚并用就是一顿毒打。
此刻很“安静”,教学楼没有朗朗读书声,小树林没有莺莺蝉鸣叫。只有打人者的叫骂声和郝建的哀嚎,我仿佛还能听得到我和狐狸的心跳声。
随着一声清脆的玻璃爆裂声,几个男生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其中一个男生手捂着头,面目狰狞的向后倒去,几个男生就在我们的脚下仰视着我们,准确的说,应该是呆滞。郝建看准时间,趁着小插曲,就从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中,像兔子一样快速的逃走了。我抓着狐狸的手就转身跳下墙一路狂奔,直至跑出学校,跑到村子口才罢休,双手撑膝直喘气。
“胡醍琳你疯了,要砸死人咋整!”
“应该不会吧,我没用力呀。”
“要是出了人命,我看你怎么办。”
“谁,谁让他们打郝建的,那要是他们打出人命怎么办。”
村子口依旧是那些聚在一起,手扶烟袋儿,用那几近无法咀嚼的嘴唇嘬着烟嘴儿的老头们。不过好似换了一批老头,这个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在此生活,一代又一代,逃脱不了命运给予他们狭小的圈子。我递着眼神示意狐狸停止说下去,老头儿们看着我们,眼神满是嫌弃,更多的是嫌弃狐狸。我拉起狐狸的手径直离开,向着河边走去。
坐在河边的我们都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夕阳慢慢落下,由橙色的旭日变成通红通红的落日。这次我们没点烟,狐狸起身,目视前方许久。我双手撑着地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看了她许久。我想着,要是狐狸添几件新衣,续起长发,应该是个不错的姑娘。肯定是,可生活和村子并不肯定她。
几天后,那几个技校的男生满世界的找狐狸,其中为首的是头包着纱布,包扎的严严实实的男生说狐狸坏了他们的事。原来,郝建偷了男生好几个宿舍的钱还撬了别的男生的女朋友。想来,郝建还真的是好贱。
狐狸总是如此天真,但她比谁都清楚,她的生活即使再不如意,她也从不责怪它,因为生活从来就没有答应过谁要谁好过。我应该是狐狸儿时最好的伙伴了吧,我这么想着也这么希望着。
那天下午是我最后一次见狐狸了,因我母亲希望我中考过后能上一个好一些的高中,我搬离了村子也换了学校。搬家前我也没有再见过狐狸,她好像消失了一样,村子里关于她的一丁点消息也没有了。她的杂货店的卷闸门也没打开过,但我依旧能每日看见她的母亲坐在家门口。
村子里的老人说,狐狸被一个男人接走了,离开了村子,也有人说她掉到村西头的那口井里淹死了。他们所说的这一切我都不信,但我和狐狸一样相信他父亲会回来一般,也相信狐狸会回来。
许多年后,我已经大学毕业,有了稳定的工作,有一位温柔体贴的妻子和一个可爱聪敏的女儿。细数起来,我已经二十年零一百三十七天没有再见到狐狸了。这二十年里,我一次都没有回去过,虽然都在忙着升学和工作,但我时不时会想到她,而不是想她,时间确实不是个好东西。
今年年初我向公司请了假,带着我的妻子和女儿回到了承载了我童年的那个村子。村子还是那个村子,抽烟袋儿的老头依旧在牌坊下,只不过又换了一批老头罢了。
我走在那条去往河边的小路,我走的很慢,但感觉这条路现在走起来真短。在路上我路过了那间杂货店和狐狸的家。杂货店还在,但是上了把很大的锁和贴着一个交叉的封条,狐狸的家门口也没有依靠着门框,双眼目视远方的妇人了。听说狐狸的母亲在前几年因为无人照顾而得病过世了,村子里的人凑钱买了口薄皮棺材,将她埋在村子的东头,一个向阳的好地方。
我推开狐狸的家门,有一阵又一阵的霉味儿,还混杂着木桶味儿和油灯里残存的油味儿扑面而来。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住人了,没有生息。这是我第一次具体的参观她的家,蛛网垂斜,油灯燃尽,灯芯早已烧到尽头,虫蛀了房梁与门框,厨房的灶炉上还有一个烧的发黑的铁锅,里面没有汤,灶炉也点不上火。
小步踏进狐狸的房间,一张床,一张桌,墙上还挂着毛主席的画像,画像的颜色已渐渐变淡。桌上放着一个铁盒。我好奇地拿起铁盒,铁盒已经生锈了,但是没有上锁。我摇了摇铁盒,没有声响,打开盒子,盒子里面有一张早已发黄的很严重的纸条和一把小钥匙。纸条上写着:河边,第一棵树,左走五十步。
这是狐狸写的,狐狸没上几年学,字写的歪歪扭扭,可我觉得十分亲切。
我一路小跑着向河边而去,第一棵树,一,二,三......我自言自语道。走到第五十步,我着周围,这是我和狐狸看夕阳,烧真烟的地方,土地上的烟眼儿早就被填满了。我再看看脚下,拾起附近的树枝,一点一点地挖掘着,大概挖了二三十厘米,我挖到了一个和狐狸家一模一样的铁盒子。我拍拍盒上的土,用力地吹了一口气,将钥匙插进锁眼儿,转动,打开盒子。
铁盒里已经积满了大半盒的烟壳儿,烟壳儿上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把这些烟壳儿还给我的死鬼老爹。
此时,妻子抱着女儿在身后叫我,我回过头。妻子诧异的看着脸上满是泪水的我,妻子放下女儿,女儿小跑向我,大喊道:“爸爸别哭,小,小狐狸给你唱歌好不好,爸爸不哭。”小狐狸抱着我的腿说道。我一边咧嘴笑着,一边哭着,一时竟说不出话。
我想,狐狸可能到死都相信着她的父亲还会回来,回到这个狭小的世界。
这里的人从由出生,到青年,度中年再到牌坊下的老年,周而复始,只要不出去他们就永远永远跳脱不出这个狭小卑劣的世界,因此我离开后到死都再没回去过。
那是我在村子的最后一天,妻子和女儿在母亲的老宅子里休息,而我拿着一整条红塔山向着河边走去。
我花了大半个小时,在河边草地上戳下两百个眼儿,插下两百只烟。我掏出打火机,一根一根的点燃。
当夕阳落下,于是地上就有了星星。当风吹过,烟雾缭绕,形成一缕又一缕的丝带,烟头一明一灭,似星星眨眼,飘起来的烟雾也就成了银河。银月升起,月亮是分开的,半个在河面,半个在天上。
我抬起头,看着黑夜中这地面上的星空,时间恍如隔世。此刻我也终于体会到,当年在墙顶之上的狐狸为什么想抽烟了,我也好想,好想点上一根,吸上一口。
狐狸啊狐狸,无论你在何方流浪,在何时奔跑,无论我在哪里迷茫,在何时想念。我都会点上一支烟,等着拉你上那高高的墙头看那落下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