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英》:为了做回主,她用尽了大半生 | 我来写小说 01
一
立秋后的孔家村,安静得像个迟暮老人。
天还没亮,村里人就踩着月色下地去了,收的收包谷,收的收稻子。村子里,只剩下几条看家的狗,和四处游荡的野猫。
那天早上,趁着太阳还没跃上枝头,我坐在屋后那棵老迈的黄葛树下,读着玛格丽特的《飘》。上大学时,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书里的郝思嘉,现在却尤为欣赏,甚至有些羡慕。
也是在那天早上,我遇上了多年未见的红英。
她就像这悄无声息的秋,突然出现在黄葛树下。阳光钻过树荫的缝隙,抖落在她的脸上。
我并没有认出她来。
“你是明丽?”她先开口了。
我仔细瞧着她。她看起来四十好几的样子,整张脸又黄又糙,布满了斑点和褶子。她的两只手也糙得很,还浮肿得厉害,就像胀鼓鼓的麻皮口袋。
“英子姐?”她那张大嘴,似曾相识。
“嗯,好多年没见,有点不敢认了。”
“是啊。”
“我回来看燕子。”红英一边说着,一边踩着泥巴小路往竹林边的孔大妈家走去。
二
红英比我大六岁,母亲让我管她叫英子姐。
第一次见红英,我十二岁,她十八岁。那天,她第一次来孔家村,是来相隔壁孔大妈家的儿子秋生的。秋生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当年二十四岁,在省城郊县一所小学当老师。
我和红英坐在竹林下,至于为什么坐在哪儿,我记不得了。
她个子高高的,比秋生还要高,但很瘦,跟竹竿儿似的。她的脸和脖子黑黢黢的,像是没洗干净,指甲缝里也全是泥。那张嘴尤其大,挂在巴掌大的小脸上,看着就像摊鸡蛋饼时戳了个大洞,让人不大舒服。
“我认识你,你上过学校领奖台。”红英的嗓音像个男人,粗声粗气的。
“你和我一个学校?”
“嗯,我初三。”
她怎么看都不像才上初三,倒跟朱阿婆家二十出头的春桃差不多。
“我读书晚,十岁才上一年级。家里穷,爸妈只供弟弟读书。后来镇上的干部找上门来,爸妈才送我读书的。”
“你是要嫁给我秋生哥吗?你不读书了?”
“我妈说他们家条件好,隔三差五有肉吃,让我早点嫁。”
红英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些,“反正女娃读书也没用,我妈说的。再说,我读书也不好。”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始终记得那天的红英。她的脸看似平静,却写满了疲惫,她的双眼看似清朗,眼神却总是飘得好远好远。
没过多久,红英就嫁过来了。孔家没办婚酒,挨家发了两颗喜糖,算是给了家门亲戚一个交待。秋生哥是头天从省城赶回来的,隔天清早又走了,留下红英和公婆在家。
听母亲说,秋生哥没瞧上红英,但又架不住孔大妈以死相逼。
我不喜欢孔大妈,一天到晚板着个脸,还老骂人,骂孔大爷,骂红英,骂狗,骂猫,骂鸡,骂鸭,统统都骂。隔着院墙,我常常听见她的骂声,还有红英的哭声。
我也不喜欢他们家的院墙。院墙是用石头砌的,垒得比地里的包谷杆儿还要高。我坐在院子里,瞧着那院墙,总觉得像牢房,密不透风。
三
“屋里没人。”
红英又走了回来,咧着嘴,有些尴尬。
“应该是去地里了。”我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石凳给红英坐。
“我就想回来看看燕子,我都好几年没见她了,”她的声音哽咽了,眼睛涌上一丝微红,“她怕是......都认不出我来了。”
“你走的时候,她才上小学吧?”
红英点了点头。
听母亲说,当时,秋生一年也回来不了两次,突然有天回来要和红英离婚。红英又是上吊又是喝农药,闹够了,才哭哭啼啼跟着秋生去了民政局。
她走的那天,我恰巧在家。那是个初冬的早晨,村子像没有睡醒一样,灰蒙蒙一片。雨下个没完,门口的小路坑坑洼洼,全是泥浆。寒风也呼拉呼拉直刮,拽着竹林吱嘎作响,就像村里老人的胳膊腿儿。
我坐在屋门口,看见红英提着个花布袋子,跨出了孔家的大铁门。嫁进孔家那天,她提的也是这个布袋。
身后的院墙内,传来燕子嘶哑的嚎哭,还有孔大妈尖利的呵斥,“哭哭哭,哭什么哭,跟你妈一样,都是没用的东西。”
红英站在竹林下,头伏在两根紧挨着的竹子上。很快,那噼里啪啦的风和雨,就淹没在了她的哭声里。
过了好一会儿,红英才又直起身子,抬起手背胡乱地揩了把脸,艰难地抬起脚步朝村口走去。我见她一瘸一拐的,就像那年她上山砍柴摔伤了腿,接下来的个把月,她天天就是这样朝地里走去。
我走上前去,同她走到黄葛树下,看见一片黄葛树叶飘落在她的头上。她没有察觉,带着那片树叶消失在了村口。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只偶尔从母亲那里听到些她的消息。说她没多久就找了个男人。我问母亲,她当初死活不肯离婚,怎么一转头又找了个男人。
母亲叹口气,说她有什么办法,娘家待不得,又养不活自己,一辈子没出过门,除了农活啥都不会干,只能赶紧找个男人落脚。
又说没两年她就跑了,被打得受不了。很快,她又找了个男人,天天在家伺候一家老小。男人心眼儿还多,除了家用,从不多给她一分钱,还不准她见女儿。
四
孔大妈家的铁门吱嘎一声,打破了村子的寂静。
“他们回来了!”
红英立马起身往前走。突然,她转过身来,“明丽,我现在跟你一样了。”
我愣住了。
“我也有工作了,在超市杀鱼,前两天刚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下个月,我还回来看燕子。”
我看着她的背影,比当年离开时轻盈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