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友之症·嫉妒(三日月宗近x女审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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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烟燃起,战鼓雷雷。空气在烟尘中躁动起来,平原上两军人马交错在一起拼杀。这是六百年前的战场。审神者军帽下的眼睛发着幽幽的光,像两点鬼火凝视着这战场。
「据说以后这样的时空战争都被时空局接管了。」身旁短发的女人抛玩着手中的匕首,两只圆溜溜的眼珠转得狡黠,「我说十三团的,反正都是最后一次,我们来票大的?」
审神者斜瞥了她一眼,漠无表情。
「不是上次那样的啦!」那女人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叫起来。半个月前她带兵突入敌营忘带了信号弹,若非审神者的还记得她午休时玩笑一般说出来的话,她怕是要被六百年前的冷兵器给戳成马蜂窝,这让她暗自羞恼了好几日。
「这次我就去摸下屁股,那个痞子头我看不顺眼很久了。」薄薄的匕首被她插入枯木枝干,像捣弄人的心脏一样戳刺,深褐色的树干上不多一会就出现了个碗口般大的洞,好似一个张望着的眼睛,又似一个被扩开的伤口。
「涨潮之前回来。」
乌骓仰天长嘶,第九团的团长带着一队精锐出发了,审神者立在山腰高处看到那女人的小队像柄利剑一般劈开了敌军后营的防卫,一路飞速地斩杀过去,顷刻间五千人的军团右翼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明月初现,潮水渐涨,隔着千米远依旧能听到底下战场杀声震天,交战已至酣境,两方皆上了火炮投石,大地被砸出一个个坑洞,合着飞起的人体血浆,发出一阵阵焦臭。审神者命副官吹响了尖哨,呼第九团的女人回团。古战场上,他们是旁观者,也是维护者,过多干涉会适得其反。
短发女人听到哨声掉马回头,淡阳西下,风沙吹在脸上,手中剑破开热血的胸膛,高举过头顶宣号:「杀回去了!」远方烽火狂燃,第九团的女人杀性太大,即便脱开了敌军围拦,仍有一支部队不舍不弃追在后方。审神者挥手要了长弓,展开双臂搭弓上箭,箭诡勾光,她侧脸对向离得最近的敌人,张弓崩到极限,「嗖!」飞羽离弦而出,直中那人咽喉!
「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第三第九骑兵队,跟我下去,第五弓兵队准备好掩护。」
审神者翻身上马,一拉缰绳,骏马立起嘶鸣,审神者高高的马尾在空中甩出漂亮的弧度,「走!」
她如头狼领着身后的狼群奔袭而下,战场才是她的归处,宽阔的长刀切开敌军挥舞的枪剑,砍入一具具血肉之躯,毫不留情,断无迟疑,贪狼星之下,她是最可怕的修罗。
「去的不追,来的一个不留!」她颊边染血,朝下士们下达命令。
「是!」身后的士兵呼声相应,如高过山海的浪潮,扑向前方。
破碎于水面上浮动的三日月
闪烁着微芒的光
比星星更明亮,比黑夜更长久
海风冰凉,涛声渺远
空旷海面映着夜空
静默而无望地等待
等待它的降落
鹤丸国永不知从那个旮旯里倒出了这张小纸片儿,贼兮兮地问审神者是不是写给某位付丧神的情诗,「不要害羞嘛,谁没个少女怀春的时候。」
审神者一掌拍过去,把他手中的纸片抢过来,戳着右下角的落款日期给他看,「你还知道那是‘少女’怀春哪?」
落款2190年4月,审神者16岁,还是一名普通的中学生。
「对了,刚刚有文书过来,说要你过目。」
「鹤丸。」
「在?」
「以后比起情书这种问题,要先说这样的事情。」
鹤丸被赏了一个爆栗子,发配去耕田。审神者展开书信,是军部来的,第十军团副团长的拜帖。第十团是国家军中最强力的兵团,可以说其余十二支兵团皆是以第十团为首,驯服了第十团,相当于得到了整个国家军,但审神者与十团团长交情并不深,想不通他怎么会派人过来。
两日后,一名男子登门。男人身材高大,五官方正,进门后沉默寡言,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即便穿着便服,那挺得笔直的背和干净利落地动作还是让人一眼看出他的职业。
审神者见到他时有点惊讶,「竟然是你。」
「团长!」男人二话不说朝审神者行了一个军礼,浑身上下崩成了一柄剑。他原是审神者麾下十三团第九骑兵队的队长。
「你近况如何,怎么突然想到来看我了?」
「您离队后十三团被打散,分入各个编队,一半人编入了第九团,重组之后更名为国家特殊步兵作战团,所有队士军衔上升一级。」
「不要用这种报告的语气跟我说话,你也不是我的下士了。」审神者拍了拍身边的蒲团,「过来坐。」
「副团他们在第九团,不好外出,托我来跟您说,我们都很想您!」
男人说话时目不斜视,双拳紧握置于膝上,像块黑铁半点不为外物所动,但在说想念时,黑黝黝的脸烧成了一块透红的火炭。他过去只是她辖下十一支小队的队长之一,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靠近过长官,总是跟在她背后,看她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团长于他来说,就像一只高过云端的猎鹰,强大危险而难以触及。
审神者没有说话,只笑了。
「团长,副团还让我来看一下您的伤。」
男人拿眼角偷偷觑她,见她还盯着自己,马上收回眼神目视前方。审神者留了厚厚的刘海,他看不出那伤口如何了。当初审神者带着第三队和他的第九队同幕府军交战,被飞石砸中额角,流了满脸的血,触目惊心。回现世后团里兵士只听到了团长马上离任的消息,再也没有谁见过她。
审神者撩起刘海,额上一小块深色疤痕,像滩褪不去的污渍沾染在皮肤上,皮肉交结,看着颇为瘆人。男人紧了牙关,「属下明白了!」
「所以说,今天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十团副官?」
男人倏然站起身,一字一句向她禀报,「原十三团副官,现国家特殊步兵作战团一队队长托我转告,我们都没有放弃!在军部等您归来!」
说罢向审神者又行了一个军礼,神情坚毅。审神者知道那一群倔驴多劝也是无用,挥手让男人走了。
区区军士,战功再大,又怎扳得过上头浸于国家核心的那些人呢,反抗无异于螳臂当车,看来以后军部来人都不能再接待了。
夜,弦月未满。春末夜间有些燥热,三日月夜起上厨房找水喝,出来时遇上审神者批了件外套正要出门。审神者也发现了他,她转换着门上的结界,忽而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要来吗?三日月。」
「好。」他回答。
审神者与三日月这把刀一直说不上太亲近,他来本丸来得挺早,一路把他和鹤丸他们一队太刀拉上练度后,审神者选了性格较为活泼的鹤丸国永做近侍,后来长谷部和歌仙几把打刀来了,审神者的太刀们就集体放了假,三日月在三条刀剑们住的宅屋也过得怡然自得,平日里与审神者不过点头招呼的关系。
为什么会向他发出那样的邀请呢?审神者操纵着绳索将本丸外的小舟慢慢下放到海面上,抿唇偷瞧身边的男人,暗暗后悔起来。俗话说狡兔三窟,一般本丸为了审神者日常活动方便,会允许他们在政府门洞以外再设一个入口,审神者处于考量私下多设了一个,就是如今的这个出口,凌于海面之上,近于海岸。
「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哦,不然鹤丸一定会吵着来玩的。」审神者有些不太自然地提醒道。
「嗯,我知道。」
这下审神者也找不到什么话说,默默走到船尾摇起船桨,向岸边划去。三日月坐在她对面,也不说话,偏头遥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安静恬然,耳边只有木浆拍打水面的声音和远方一波波的涛声。
岸上白沙细腻,赤脚踩上去像走在柔软的地毯上。审神者把小舟系在岸边焦岩旁,带三日月在海岸上慢悠悠地踱步。这个小岛植被茂盛,往南有一个小小的村庄,七八年前她陪邻居家的小姑娘去过,后来就再未带过人来过这里。常常心绪难宁时,她会在这里走上一段,闭上眼听着不息的涛声,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的峥嵘岁月,在军队中的一呼百应,带着出生入死的战友隔着百年时空浴血而战,弥漫着鲜血与火药味道的影像扑面而来。
风,一点点,一点点吹散了这浓烈的记忆,她睁开眼,明月高悬,星疏云淡。她想起几天前鹤丸翻出来的那片小诗,年少时她最是爱咏月,白天的太阳太过炽烈,只有到了晚上,她才敢跟月亮袒露心迹,她父亲早亡,母亲严厉的教导不容她在人前展露一丝脆弱,在她缩起来独自哭泣时,月将最美的光,投于她的肩膀,仿如拥抱一般将她包裹,如同此时,它将皎皎光辉投于这陌生的海岸。
「破碎于水面的三日月……」她伸出手掌去接那银练般的光。
三日月落了三四步跟在审神者身后,夜风带来她断续的话语,「海风……涛声渺远……映着……等待。」
审神者停下来,高高托起的双手像捧满了月光,小心地将之倾于海面,「等待它的降落。」
三日月惯性地向前走了两步才停下,他与审神者的距离一下过于近了。审神者听到脚步声回头,好像才想起他还跟着,回望的瞬间带起一抹惊艳。深蓝的天空,深蓝的海面,他,也是深蓝的。
「我还以为月亮真的从天上落下来了。」她说。
「结果只是个老头子,失望了吗?」三日月笑了。
「没有。今天才知道,为什么世人对你如此称誉。」
审神者拉三日月沿着海浪的边际继续走了会儿。三日月走在她身侧,之前那三四步的距离无形中消弭了。
审神者不知为何,今晚兴致颇高,她给三日月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一个女人从军的故事。天上的星星眨一眨眼,她的故事讲完了。
语落,她灰色的眼里仿佛蒙了一层雪光。三日月像长辈一样轻轻抱了抱她,眉宇间婆娑了微芒。
月影西斜,审神者将船只驶离岸边,三日月笑说他也想试试划桨,审神者摇了摇头。
「三日月,在我的故土,现在的情景十分风雅。」天空高远,月明星稀,平阔水面虚怀一方,人仿佛置身于星尘宇宙。审神者悠悠然道,「我驾一叶扁舟,轻舟载月。」
她对他孩子气地笑笑,「虽然这一个不是真的月亮。」
第二日,审神者出门拜访了隔壁的同僚,是个栗发的女孩子,两人原先也是邻居,审神者退役后恰巧与她同一批任职。审神者当初从军部出来,被直接安排进时空局,上面也没考量她的灵力输出是否合格,致使灵力平平的审神者起步时颇为艰辛。幸而邻家的妹妹在灵力方面有着过人的天赋,据政府的审核人员说,她是个百年难得的奇才。女孩会定期为审神者过渡灵力,帮审神者拓宽灵脉,作为交换,军部出身的审神者会为她训练刀剑。这个孩子实在是过于懒散,自己从不动手练刀,练度完全靠灵力喂上去,这相当于每日给一群虎狼喂食雪花肉把他们养成一个个胖球,原本对她期望颇高的政府经过几次明里暗里的访查后,也终于收起了对她的心思。
带付丧神去往现世是很费灵力的,相当于一个人负担了两个人的行动量,女孩听完审神者的讲述表现得十分不赞同。
「你太宠溺他们了,一般人都不会这样做的。」她头发像花生酱的颜色,蓬松松的卷在一起,像只可爱的花栗鼠,而她的表情却冷淡得有些阴沉。
「最后一队胁差也在练了,之后灵力需求会少很多,不会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了。」审神者温声回应,成年女人略带沙哑的声音给人以实在的安全感。她摸了摸女孩的头,柔软纤细的发丝手感颇好,女孩像小动物一般舒服地眯了眯眼。随后她的付丧神上前来为两人奉上花茶,调侃道,「啊真是让人嫉妒,上次我碰一下主上就说要把我手指头剁下来。」
「你个老不正经的,一旁待着去。」女孩眼刀一扫,鹤丸国永抱着端茶的托盘作势一滚滚回了内屋,留两位审神者在后廊上交谈。
立夏过后,小满将至,审神者得了一把伞。红焦的绢面上描着一枝海棠,白色的花瓣点点缀于枝头,娇艳而雅致,店家叫它鹃啼红。审神者把它收起带回了本丸,从未撑过,整个夏日,这把伞都被遗忘在了储物室里。
这一日刚过秋分,三日月要独自去往镰仓远征,临行前审神者唤他过去,彼时她正在回廊尽头的亭子里看闲书,见三日月走来,她也没下回廊,一翻身跳上了亭子的护栏,痞痞地蹲在栏杆上,这般倒叫人寻觅出几分她从前行军时的潇洒。亭子地基造得有些高,审神者微微向前倾了倾身,还是高出了三日月一个头,三日月怕她掉下来,伸手去接,却接了一把伞。
「一层秋雨一层凉。」审神者笑眯眯地,「过去几天不要淋到了。」
「好。」三日月点头与她相别,走出几步又反过身来,「那我,去去就来。」
审神者朝他挥挥手,看着他身影消失在时间机器的传送结界里,从护栏上跳下来拍了拍手,「啊……一手心的汗。」
镰仓此时也正渐渐步入秋天,如审神者所料,三日月落地后不久就迎来了第一场雨。千山层叠,雨如丝线,一线线,一线线地飘摇下来,远方雷鸣比盛夏时弱了不少。三日月撑开伞,从伞顶落下一叶纸,若没留心或许就忽略过去了。
你有没有可能,会爱上我?
平直的笔迹,平直的话语,如她一般,将所有忐忑与不安都藏起来,只露出最单调的表面。三日月将纸片收入袖中,没有言语,安然执伞远行。细密烟雨纺织满山翠色,天地间水汽升腾,空茫一片,留他一点红绡着(zhuo)着深蓝,禹禹于山中。
他并没有回应审神者的感情,审神者也没有做出进一步的举动,也未曾有过要放弃的意思。那天他被今剑拜托给审神者送去新编的草蝴蝶,天色已晚,审神者房间亮着光,他还未来得及敲门,就听里面传来争吵的声音。
「你难道想在这个职位上干一辈子吗?我从小养你到大不是为了让你在一个不人不鬼的地方终老的!」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从小到大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可你有考虑过我的想法吗妈妈?」
「你现在还年轻你不懂,但你有没有想过一直待在你那个什么本丸里,三五年下去,十年下去,就跟坐监狱一样,出来就跟社会脱节了。到时候怎么办?我来养你吗?」
「那这跟我过去在部队有什么不一样?部队里我一年甚至出不来半天。」
「在部队你至少可以拿到勋章,可以升等,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什么上升的空间?你爸以前也在时空局干过,他们体制内提拔灵力必须是出类拔萃的,你看看你手里的刀,除了一把五花一把四花,还有什么值得说的?」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审神者对着电子屏幕,争吵还在继续。三日月提着手中的草编蝴蝶默默走开了,月上中天,庭院里光影分明,他指尖轻点蝴蝶的翅膀,这样单薄的翅翼,怎么飞得过那浩瀚的大海呢。他不明白审神者的感情,他从前见过无数上位者的恩怨情仇,人类的感情过于复杂,也过于轻易,或许审神者对他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她这样年纪的女性总是有着丰沛的情感,又或许他只是她排遣心中苦闷的一方境地,待她想开了,不再需要了,她会回归人类的世界,他就如过去一般,被郑而重之地束于高阁。有了人身也好,盛名在外也罢,自始至终,他不过一把刀而已,曾有无数人对他趋之若鹜,而最后除了时光,他什么也没有。
三日月想着,什么时候将那鹃啼红还回去吧。
踌躇几日,那把油纸伞还是躺在他房间的匣屉里,直至又轮到他远征,这次鹤丸国永与他同行。深秋霜打白露,雨总来得很黏腻。鹤丸国永兜着兜帽从山路一边踩着泥浆踢踏而来,淋成了一只可怜的落汤鸡,跑近后迅速地钻入三日月的伞下。他新奇地发现三日月那把彤红的伞撑开,伞面上原来画着那么好看的花朵。
「难得见你用这把伞哪。」
「嗯,今天碰巧带了出来。」
「这伞好看是真好看,就是小了点,就够一个人撑。」鹤丸国永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发上的雨水还是湿漉漉地往下淌,「这里天气真遭,溯行军可真是勤奋这个时节也不休工,回去要让那丫头给我们晚饭多加一份烧鱼。」
「不错的提议。」三日月附和着,露在伞外的左手接了些雨水,顷刻湿了半个袖子。
「已经这么凉了。」
远征回去后,鹤丸不知怎么对三日月那把伞来了兴趣,捣鼓着平日里珍藏的「宝贝」想跟三日月换,借那伞去玩赏一两日。这原是没什么的,不过一把伞而已,三日月的性格来说,应该很容易答应的,三日月本人也是这么打算的,但话说出口却变成了,「主上那里兴许还有些更有趣的玩意,你不妨去向她要要看。」
他越发地不明白自己了。
审神者真的送了鹤丸一把伞,鹤丸跟短刀们玩得好,在一群小家伙的嚷嚷下,本丸所有的人都知道鹤丸从主上那儿得了把了不得的伞,且嘚瑟地到处炫耀。
「那真是一把……趣意盎然的伞,主上还给起了名字,说是叫雨打芭蕉。你不去看看吗,三日月?」
「哈哈,不了,我对伞的兴趣不是很大。」三日月低头吹拂茶沫,面上没有什么异样,却也未察觉到身旁莺丸语中的笑意。
「正好,他们过来了,你看。」
三日月不得不顺着莺丸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鹤丸国永拄了一柄巨大的芭蕉,青绿的茎干足有碗口粗,肥厚宽阔的叶片从顶端自然垂下盖成伞面,绿意盎然,确是十分有趣味。
「哟,三日月,莺丸!你们果然在这里,看我的伞很厉害吧!还超级轻哦!」说着他收缩了一下伞骨,那一片片的芭蕉叶就随着他的动作有节奏地立起又蔫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做得逼真极了,「而且还超级大的,能撑两个人,你们看。」
鹤丸国永把一旁默不作声的大俱利伽罗拉到伞下,夸张地举了举伞,「绰绰有余,对吧!」
大俱利伽罗一边说着「别拿我开心」一边黑着脸给他当样板,趁着鹤丸得意逃出几步,又被鹤丸一下拉了回去往下一处展示审神者特赐的「雨打芭蕉」。
「哈哈哈哈。」三日月终于笑了出来,手里的茶水抖出几滴到手背,他眼里也笑出了泪花,「这真是……」
多日来郁结在胸口的烦闷倏然消散,三日月豁然明了。他活得太久,看的太多,遇事也总会有千般想法,但对平凡人类而言,动心只是一瞬间的事,无关对错,无关好坏,喜欢便是喜欢了,哪会有那么多的道理。
莺丸于一旁静静观着三日月的变化,「真彷如月破云出的景色。」
「莫是不及仓庚鸣夜,哈哈。」三日月缓下声来,「多谢了。」
不久后,10月25日,审神者参加了一名同僚的葬礼,回来后心情一直不佳,即便隔壁的审神者来劝过,也没什么用,近日同她见面最多的胁差们纷纷感到主上身边气压低了不少。
这天上阵回来,审神者又是直奔浴室,冲完澡后回屋,之后便不再出来。笑面青江卸了出阵服,换上常服后去三条宅屋串门,跟关系较好的石切丸说起这事。
「总觉得她受了什么压力呢,也不太好问。」
「人有生老病死,或许是因为朋友离世了,主上难过也是正常。」
「看起来不大像哪,那位审神者过往也是没什么交情的。」
「难道是葬礼上被什么秽物附身了吗,要不要再给主上彻底地除一次邪?」
笑面青江正考虑着石切丸的提议是否可行,转头发现室外坐在廊上做木工的三日月,决定先把手头的问题放一放,他挪了两步坐过去,「三日月阁下这是在做什么?」
「发簪。」集体生活少有隐私可言,三日月也不避讳,手上锉刀不停,一点点地雕着木簪上的花。
「哦呀哦呀,是要给主上吗?」
「嗯,是啊。」
「还是三日月阁下有办法,女孩子的话收到手制礼物肯定会开心的,心情也会好转起来。」
三日月捻着簪身转了转,笑着问青江,「你看这像是什么花?」
「唔……海棠?」
「哈哈哈哈,浓妆浅衬海棠春,疾风不敌案上樽。甚好甚好。」
审神者从浴室出来,吹干头发,坐在窗口,天上的云格外厚重,地上所有华丽的色彩都黯淡下来,像一卷老去的胶片,渐渐褪了颜色。审神者又想起那个女孩,最近她总想起她。
第一次见到她模样是在第九团的项链上,第九团那女人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的项链,里面单放了她一个人的相片,黑发黑眸,笑得开怀,无忧无虑的样子。
第二次见是年初的模拟检非活动,她和隔壁的审神者同去时遇上她,在付丧神前们去探路时她过来与她搭话,审神者一开始没认出来,直到她提到她最好的朋友在军队任职,两年前升了少尉。
「她原来……是国家军第九团的吗?」审神者摸着口袋,从里面掏出一盒烟,她本已好久不抽了,没想到今日穿的这件衣服里还留了一盒。
「呀,我是不是说太多了?这个本来是不可以对外讲的!啊,不过你本来也知道那就没关系啦,你也是军人吗?那你一定知道她吧,是不是很帅很威风的?她超棒的!」
「没怎么关注,两年前我就退役了。」
「唔,难怪,两年前她打了一场超漂亮的仗哦!一个人就打翻了对面一整个团呢,我还是从报纸上看到的,那个时候时空局还没办法组织参与这样大规模战争,都是靠他们在前线争取下来的呢!我就是在那时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做好这份工作,这也是在帮她。啊……虽然她总是臭一张脸,但其实心里还是很开心的吧。」
审神者猛抽了两口烟,烟嘴一下子短了下来。
「呐,你为什么会退役?之前军部因为溯行军的事情忙得很,正是开功立业的好机会。要不我跟我朋友去说说,他们正是重组部队的时候,你想回去她肯定能帮你的!」女孩越说越激动,双手拉上审神者的袖子。
审神者把烟屁股在旁边的垃圾桶上碾了碾,甩开女孩的手,正好看到同伴朝这边过来了,对女孩说了一句「不需要」,大步走开。谁知那女孩竟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又拉上她的衣袖。
「为什么?你看起来也不像是甘于在时空局干一辈子的人,你看起来明明跟她那么像,在军部的话肯定能有一番成就的。」
审神者的耐心终于耗尽,她凶恶地回过头,若非理智阻止着她,她此刻就想拧断面前女孩纤细的脖颈,让她永远闭嘴。「因为就是你那位挚友,我才被赶出军部的,明白吗?她不过捡了我的一个甜头,连升两级,而我就要为她的错受罚,否则你他妈以为我多乐意在这跟你耗时间?」
「你,你说谎,肯定是你看她好,不如她,嫉妒她!她那么好,我不许你说她坏话!」
「呵。」
审神者冷笑一声,轻松挣脱女孩抓着她的手,像从前教训不听话的部下一样,拧着女孩的小臂转了半圈,待她重心不稳,一下把她摁倒在地。
「你究竟觉得你那朋友是多么纯洁无暇的人,又觉得我是脾气多么好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敢踩我底线。我告诉你,我跟你那朋友,可都不是什么好人,说到底现在还用好坏来区分一个人,是你过于天真。再跟上来纠缠我,我今天打得你连妈都不认识。明白了?」
审神者拍了拍女孩烧红的面颊,起身走了。那情景想是很威风,但审神者一离开就懊悔极了。她堂堂一个军人,习了一身武艺是要上阵杀敌用的,此刻竟因一时不快,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动手,没有半点风度,不堪极了,是为军人之耻。自那后这便如一块石头咯在她心里,她一直想寻那女孩告声歉,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发过去的邮件都被她近侍回拒了。直到政府网站上公布了她的葬礼。
她想不到,那聒噪得烦人的女孩会这么快地死去。她对她的厌恶、歉意,未说出口的话,都随着女孩的棺木,被埋进了土里,再无见天之日。曾压在她心口的石块,随着女孩的离世,变作了一座大山,岿然不动。
「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来人是稀客,三日月宗近。他面上总有着恬淡的笑容,清俊温和。审神者收拾好心绪,在矮桌边为他倒上一碗茶。
「难得见你过来。」
「唔。」三日月坐下呷了一口热茶,「有些甜。」
「这是铁观音,我家乡的茶。」
「很好喝。」
「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些,放我这也不过是做大碗茶,糟蹋了。」
审神者直起身,用茶匙一点点将茶叶从茶饼上扒下来,用锡纸包好递给三日月,「这一包可以喝很久,喝完再来拿。」
三日月却未接,他捉了审神者的手,拇指轻轻扣在审神者的掌心。审神者也未挣开,只淡了眉目问他,「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你最近不大开心。」
「你是来哄我开心的?」
审神者另一只手把三日月的手心掰开,将茶包放上,自己坐了回去。
三日月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事,「我来把这个送给你。」
那是一根木簪。木簪做得极尽纤毫,顶端海棠开了一半,花瓣害羞带怯地将花蕊层层包裹,根部叶片换成了新月的刀纹,一圈一圈环着花朵。
「簪子。」审神者握在手上来回端详。
「老头子也做不出新鲜的东西来,可还喜欢吗?」
审神者拿着簪子在眼前摇了摇,「我记得,过去男人送女性发簪是有些意味的,你最好现在讲清楚,省得我一时兴起转手送了别人。」
「是信物。我与你的信物,如那伞一般。」
审神者愣了一下,随后笑了,「倒也合你的作风。」
「主上知道了我的心意,还愿意接受它吗?」
「求之不得。」
三日月帮审神者散下系于颈后的黑发,青丝如瀑,他将长发一圈一圈绕上木簪,发尾收入发团,簪花斜插而入。她平素一贯闲散潇洒的模样,此刻竟显出几分温婉来。
三日月将梳妆的镜子移到桌上,问她,「怎么样?」
审神者摸摸露出的后颈,「收拾得倒是挺干净。」
「哈哈哈哈。」他笑着坐回了位子,也不说话,只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似要将她一眼一眼地镌下来。
「三日月。」她灰色的眸子微微垂下,「我想……和你说件事,一件,我非常后悔的事。」
「好。」
他似那夜的月色,那般温柔,那般宽广,那般毫无芥蒂地,开解她欲语还休的心结。此后她的一切都将与他分享,她的抱负、她的胸怀、她的不忿与不甘,悲喜忧乐,都有彼此一起承担。
胁差们的练度终于一个接一个的达成,这日现世初雪,审神者从外面带了许多熟菜回来,同付丧神们办庆功宴。本丸所有的刀剑历时两年多,终于全部拉满了练度,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大广间拼起来的长条桌上摆满了桂花糖藕、盐渍鹅翅、糖醋小排、麻辣鸭脖,加上今日几位本丸大厨大显身手,做的刺身拼盘,螃蟹盛宴,小短刀们一个个吃的肚滚腰圆,席间觥筹交错行着新学来的酒令,主位的审神者却不见了踪影。
她带着三日月来到了现世,本丸的另一处出口。那是一方水乡小镇,很难想象叱咤沙场的审神者出生于如此祥和的小镇。
小镇上水路很多,此刻六七点钟的样子,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街道上亮起灯来,路边交错的小河道上,也时常有船家打着灯唱着船谣经过。三日月被审神者套了羽绒服,裹了厚厚的围巾,身材高大的付丧神看起来像只臃肿的棕熊。审神者站在一边笑话他,一点看不出平安贵族的影子,结果被他抱了个满怀,鼻尖凑在一起,呼出的白汽交缠,两个人像孩子一样咯咯笑着。
嬉闹得差不多了,审神者带他穿街走巷,往闹市街走去,两边的房屋皆是白墙黑瓦,青石板铺了一路,三日月总担心她会滑倒,一直紧紧牵着她。
镇上今日刚下过小雪,此时停了,地上湿气重,瞧不见一片雪花。快出巷口时,三日月听到远方咿咿呀呀的唱腔,近处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自行车的打铃声,人语喧闹。走出巷口,他像一滴水汇入海洋,周身被暖黄的灯光包裹,街摊小贩的招徕,路边猫狗的叫唤,一个个行人擦肩而过,在冬日里将他一点一点温暖起来。
「呀,这是男朋友吗?」边上卖糖画的老翁招呼着跟审神者搭起话来。
「是啊,阿公。」
「不像本地人哪,阿囡怎不找个本地的,你阿婆前些日子还说找到个好后生可以说给你。」
「谢阿婆了,」审神者笑着说,指了指三日月,「他人好,我不吃亏的。」
老翁点点头,昏花的眼瞧了瞧三日月,也不知他瞧出个什么青头来,只说「人好就好人好就好」。
行到戏台下,台上老妪拉着一个年轻女孩吊着嗓子,戏还没开场,台下已聚了不少人,有不少人家挑着长凳赶出来听戏,一点不惧天凉。
三日月的目光来回逡巡着这条长街,审神者说,这是她长大的地方,与十多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她父亲过世后随母亲搬去了都城,直到退役回来才将本丸设在这里。都说烟火江南,走过的那一幕幕仿似戏景,一个个的画面声色短暂,描着世间粗茶淡酒,喜乐悲欢,最质朴的人,最简单的情感,在这里交织,摇曳一场光阴。
「三日月。」他听到她唤她,「很早之前,我看你的生平,或是辗转于大名之手,或是展锋于战场,而多数时候,被安放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
她拉着他的手慢慢走,声音沉哑缠绵,「所以今日,我带你来走一走这人间。」
灯火辉映处,她别着他绾上发的簪,笑靥如花。
戏台上噌啷声起,水袖轻扬,开始上演痴男怨女的柔肠百结。三日月将眼前的女人拥入怀中,埋首在她颈侧,呼吸烫热。
审神者拿脸颊蹭了蹭他的发,「我曾任军士,退出部队到时空局做了审神者,做来做去,不过是守这一方平和,这样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现在,我还有你。」
月停东山,疏影横斜。三日月和审神者听完了台上的戏,待到人烟散去,只剩远方水上几点渔火,他们才开始慢慢往回走。
「对了,有个东西要给你。」审神者解了围巾,从领子里掏啊掏,掏啊掏,掏出一个御守,看上去有些年岁了。审神者将它放到三日月手上,「这是我小时候一个阿姨给我的,说是我父亲的遗物,上面存了她的灵力,如果有一天我想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可以拿着这个去找她,只是不要叫醒她。」
「真是奇怪的说法。这上面附着的灵力很醇厚,她是你什么人吗?」
「不知道,只记得她来过我父亲的葬礼。」审神者对幼时的记忆大多都模糊了,只有那女人身上浓郁的蔷薇花香一直留在她脑海。那女人穿着一身红装嚣张地出现在了父亲的葬礼上,谁都忍不住将眼光放在她身上,像坟墓里开出的一支蔷薇,诡异而热烈。
审神者深吸一口凉气,将不自觉萦绕在鼻尖的蔷薇香气赶走,继续说,「那时候时不时会看到她在家附近出现,也不知是好是坏,过了两年就没再碰到了,或许搬走了,不过她灵力这么高,可能也是审神者,挪了出口而已。母亲一直不喜欢我将这个带在身上,上次视频电话时又说了我一通,索性我把它给你,如今本丸里的刀都不用再练了,等攒足了灵力,我们一起去拜会一下吧。」
「嗯,也好。」
风悄悄地来了,带走冬日的霜雪,消融了河上的冰层,烟雨一蓑,新绿抽芽,蝴蝶扑翅而起,春天到了。
2201年3月20日,审神者一早带了队短刀出门,去喊隔壁的审神者起床。栗发的女孩缩在被子里团成一个雪白的团子,她的付丧神三分钟前刚被她踹出房间去给审神者开门。她惺忪着睡眼,好不容易被审神者从被子里挖出来,洗漱时又睡过去了。审神者无奈地给她抹了一把脸,强行拖去厨房用了早餐,已经快到中午,终于磨磨蹭蹭地出发了。
今日审神者要带她去进行对抗练习,虽然政府不要求审神者会拳脚功夫,但像她那样迷糊的女孩子,审神者坚持还是要会一点防身的功夫比较好——虽然这些学了大多都用在了她的近侍身上。
噩运像只踮着脚的黑猫,来的悄无声息。
刚到演练场,审神者感到背后一阵强烈的杀意袭来,她下意识地把栗发女孩从身边推开,在地上滚了一周抽出一旁厚藤四郎的本体刀防身。来人气势汹汹,在场的付丧神们甚至还没搞清楚眼前的状况,两人已经缠斗在一起。
「你发什么疯!」审神者终于认出袭击者,是曾经国家军第九团团长,后升少尉,掌国家特殊步兵作战团,现同为审神者的同僚。
「你该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孽!就在这里,把我朋友摁在地上打得很开心?你他妈就这点本事,退了军只会欺凌手无寸铁的平民!」
审神者被迎头骂得有些懵,「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现在跟我装蒜。殴打一个普通人会让你有自豪感吗?有荣誉感吗?还是说性快感呢?」
审神者记起来了,可来不及解释,女人的攻势就急急扑了上来。审神者惯用长刀,现在手里只有一柄短刀,对战起来左支右绌,加上对方的灵力压制,很快被女人找到空隙,一剑刺入了肩胛。长长的刀刃斜刺而下,伴随着灵力撕扯,那女人在割裂审神者身上的灵脉。栗发女孩慌张地想要上前帮忙,却无从下手,女人的手段太过凶狠,如地狱而来的恶鬼罗刹,单单一个眼神就让人遍体生寒,审神者对女孩指了一眼正对女人发起攻击的短刀们,让她将那几个付丧神止住,他们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
待第九团的女人离开后,栗发女孩扑上来,「姐姐,姐姐。」豆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滚落出来,「你流了好多血,怎么办?怎么办?」
「送我的刀剑们回去,别让他们提起这事。今晚我住你那。」
审神者伤得不重,上了药包扎好后,除了面色有些发白,甚至连贫血的症状都没有。她与第九团的女人共事近六年,彼此都晓得各自的分寸,那女人估计也只是想给自己惩罚性地来一下,让她受些苦,以报当初她对那女孩动手的仇怨。
只是,灵脉断了。
她大概没想到审神者的灵力如此贫弱,稍稍一挑就断了个彻底。审神者坐在窗口,手里捻着半截簪来回摩挲,这木簪在打斗中不幸被折成了两断。帘外雨又起,撩拨着满院竹叶,竹枝青翠,她心里萧艾遍生。
当初与溯行军一战,溯行军混于幕府军中,欲将倒幕派屠个干净,她与第九团受命前往阻止。那是她军旅生涯中的最后一战,大获全胜。回现世后她被上将密召,匆匆包了头上的伤就赶往帝都军区报道。
年近中年的男人一半脸影在阴影里,叫她看不出表情,她对男人的认知除了他挂在军部展览框里累累的战功,还有她的同事,第九团团长父亲的身份。
「这次的出战任务是什么。」男人的声音沉如古钟,激得审神者不禁紧直了身子。
「观察溯行军动向,在其妨碍历史时进行扑杀!」
「结果。」
「全部歼灭!」
男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审神者的背上立刻渗出冷汗。男人食指敲了敲桌面,「除了溯行军,还有呢。」
「还有……五名幕府军士兵。」
「身为军人,知罪犯罪。背背军纪怎么写的?」
「故意伤害无辜人员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那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偌大的办公室一时安静极了,审神者能听到自己汗水滴落在领子上的声音。男人半个身子陷在座椅里,仿佛欣赏着困兽做最后之斗的上帝。终于,他开口,「你服役期也快到了,今日离队吧。」
男人的威压迎面盖下来,审神者紧了拳头,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难堪,「了解!属下告退。」
从军部出来,太阳光芒直辣辣地刺下来,刺得她眼睛发疼,第九团的女人刚巧也从门里出来,肩上军衔换了一个。
「怎么伤还没好就过来了?不用这么死板嘛,这种时候好好躺在医院享受享受就行了啊。」她短短的发尾鬈在耳边,细小的汗珠挂在额头,眼睛明亮,语调轻扬,看起来意气风发。
「第九团的,我退役了。还有,」她看着她新换的肩章,「恭喜你,升任少尉。」
上位者为权势你争我夺,下位者为生存汲汲营营。人与人之间是不一样的。
审神者从小被母亲驱赶着长大,任何方面都要争得头名,她不能叫别人失望,母亲好强,容不得他人对她投来一丝怜悯同情的目光,审神者只有锋芒毕露,引得别人交口称赞,才能摆脱背后的指指点点。进入军部后,审神者认识了第九团的女人,这个女人仿似一面镜子,与她在截然相反的环境下长大,父母皆是高官,从出生就有无数人宠爱她,赞美她,多数人在这样的环境下会长成一个纨绔,可她却越长越好,父母的官位越来越高,她的天赋也逐日显露出来。军中无人敢打的仗,她敢,无人胜得过的敌人,她赢给你看,无人敢对士官有半句怨言,她指着那帮子人骂个狗血喷头。越是靠近,就越是钦佩她的胆识,越是羡慕她的张扬,越是感到自己的卑小。
审神者自幼无时无刻不严律克己,她在害怕,她怕半刻松懈,她武装起来的强大就会被人轻易击碎,她怕被人看到软弱,看到怯懦,看到她心底的卑怯。第九团的曾笑她半年换不了一个表情,这句话像魔咒一样,或者说那女人的每一句话都像魔咒,死死掐住她的咽喉,令她喘不过气来。审神者在意她,羡慕她,继而妒忌她。她将这份见不得人的心思藏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面上装着云淡风轻,私下对自己丑陋的想法恨得咬牙切齿。嫉妒者是多么虚伪,又多么可悲啊。
被从军队里赶了出来,审神者以为需要用很长一段时间来平复这失意,可实际上,上任审神者后因灵力贫乏,接踵而至的困难打得她措手不及,很快将这段事情盖了过去,直至那个女孩不住地向她提起军队的事情,才勾得她情绪失控。而这难得一次的失控,终是铸成了难以回补的过错。
灵脉断裂,再也不会生出灵力,不要说维持本丸,她连召唤一把刀的力量都没有了。现在留存在身上一些残余的灵力,撑不过两个月。或许她可以再向命运屈服一次,她可以去现世找工作,当一个保安,一个片警,随便什么,凭着一身本事混口饭吃的余地总是有的。但她却不想了。
当她终于在苦海中抓到一片浮木,瞧见一处泊岸,那个女人,那个披着黑夜而来的女人,将一切都打碎了!审神者离开军部时便立誓,此生再遇,决不再对那女人退让一步!今日她毁了她所有的梦想,她定要叫她悉数偿还!
细雨飘飘撇撇模糊了檐角昏昏的笼灯,将院落里的竹影照得没边没际,审神者听雨数点,在窗前枯坐了一宿。清晨雨消,地面上的水汇成一个个薄薄的水塘,莺鸣婉转,竹叶舒展。隔壁卧寝起了小小的动静,不多会儿栗发的丫头揉着眼睛来看她。
「姐姐,起得这么早?」
「嗯。」审神者隔着窗捏了捏女孩软嫩的脸颊,「这审神者我怕是做不久了,能不能请你最后帮我做件事?」
「好啊!姐姐你不要难过,不做审神者,姐姐做别的会更加厉害的!」女孩蹭着她温热的掌心,笨拙地安慰。
「帮我布一个结界。」
随主上去陪练的短刀们被隔壁的审神者送回来了,那女孩说主上今日在她那儿过夜。这也是常有的事,长谷部没多想,只不过……
「厚受伤了?」
「发生了点意外,带他去修复下吧。」
厚藤四郎抿着双唇,对伤口的缘由只字不提,幸而伤得不重,第二日刀身便恢复如初了。上午审神者也回了本丸,看上去一切如旧。
审神者近日繁忙了起来,三日月已有半月未与她说上话了,这境况过去虽也有过,但他现在却觉出些不对劲来。直至晚间,刀剑们大多都歇下了,他被叫到审神者的房间。
她没有点灯,月光皎洁落到她身上,她正对着窗外的夜空出神。
「主上。」他在她对面坐下,两人隔了三尺距离,他的影子映在了她身上,「这么晚找我来,发生什么事了?」
审神者从袖中倒出两段断簪,推到他面前。
「哦呀,不小心折断了吗?我明日帮你补一补。」三日月捞起木簪,面上笑意不减,仿佛这确实不过小事一桩。
「三日月,我想停下来了。」
「停下来,是什么意思。」
「了结这段感情的意思。」
男人眉间蹙起,眼中流露出关心的神色,「发生,什么事了?」
「我一时兴起,想与誉满天下的三日月宗近谈场恋爱,现在我得到了,兴致却没了。所以我们结束吧。」
他看起来还是不太能接受这套说辞,审神者见他胸膛微微起伏几下,调匀了气息才又说,「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因为你,不过是一把刀而已。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把刀罢了,还想要从人类这得到什么垂怜吗?」
审神者挑了挑下巴,飞扬的凤眼在月下有着惊心动魄的美,她勾了勾唇角,如旧时掩于帘后高傲的贵妇人,将玩弄过后的宠物一脚踢开。
「我明白了。」三日月低头对她行了一礼,起身离开。
月满弓弦,高悬于空。明月啊,只要这样高高地升在天上,就足够了。
审神者看着天上的月亮,她望啊望啊,泪就落了下来。
「今天的月色真凉啊。」仿似一声叹息。
2201年4月18日,审神者拜访了另一名年轻的审神者——第九团那女人的堂妹,还不谙世事的小女孩。4月21日,审神者在结界布下的虚假王点里等待。
「真的没问题吗?姐姐,我还是不太放心。」栗发女孩抓着审神者的衣摆不肯放手。
「没问题,我带了四把大太刀呢,不会有事的。」
「姐姐。」女孩还想说什么,审神者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止住了她的话。
「我此去后,再无别离。」说罢朝她身后的付丧神道,「鹤丸,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你家主上带回去!」
审神者目送女孩撤出了结界,反身往回走,将一捆刀剑随意地放在城门内的地上,这座临时伪造起来的王城没有窗户,黑洞洞的,只有一处大门,这是她为她们布下的陷阱。她靠着一柄大太刀的刀身坐在门栏上,摸了摸腰间的口袋想抽根烟,却想起前日拜访同僚时将烟盒换成了小瓶的香水。蔷薇花味道的香水,总会勾起她记忆深处关于那个一身红装的女人的记忆,那炽烈的颜色,浓郁的芬芳,是藏于黑暗中的诱惑,对她诉说着甘美与极乐。
浓云惨淡,风声鹤唳。晚风呼啸中,审神者迎来了第一批「客人」。年轻的女孩像任人宰割的羔羊,不堪一击。没过多久,她终于等到了她。
「哟,第九团,我刚做完热身运动。」审神者朝她咧嘴笑了笑,「哦……现在要改叫少尉大人了。」
女人扫了眼躺了一地的刀剑,抬头望向她时怒火灼红了眼眶,「十三团,我到现在都不太明白,你对我那莫名的恨意来自哪里,要让你做到这种地步?」
「哦呀,我以为你上次朝我出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审神者抚了抚肩上的伤,近一个月了,那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不过也是,像你这样活在父母庇佑下的大小姐,也无需懂我们这些人的蝇营狗苟。」
「父母庇佑?」那女人尖笑一声,从地上拾起一把长枪,「谁跟你说过我稀罕这种东西?」
审神者细细打量着女人的五官轮廓,耳边响起一个男人沉如古钟的声音。
身为军人,知罪犯罪。
那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你服役期也快到了,今日离队吧。
审神者想起了父亲葬礼,那日下着瓢泼的大雨,灵堂里里外外都是黑白,没有一片色彩,直到有个女人像团火一般烧了进来,烧光了所有悲切。
「所以说,你总是这样,喜欢将他人求而不得的东西弃置一边。」审神者站起身,她要将眼前的女人彻底激怒,彻底抹杀!「对了,你想知道你的好朋友那时在演练场想跟我说什么吗?她说,她最喜欢你了,她不许有人说你半个字不好,背后也不行,她会让所有人都喜欢你的。你说好笑不好笑,要我去喜欢一个把我逼出军队占我战功的人?这样的傻子,死了也是对社会好吧,你说对吗?」
审神者松开了那女人的牢笼,敲断了她的链锁,释放出她嗜血的本性。那女人像只凶猛的豹子,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审神者扬起手中长刀迎敌,她沉下身,目光锁定女人的要害,像头蓄势待发的饿狼,待猎物靠近时,挥爪抓下去,不撕开皮肉决不罢休!
这两人的争斗,是两只野兽的厮斗,抛却了所有荣光与牵绊,目中只有彼此,脑中只有见血封刀的杀念。兵刃交接,长枪突刺的角度精准而刁钻,审神者旋转腰身避开,大太刀朝女人胫骨砍去,「叮!」又被枪尖挑开。女人顺势将枪头往地上一点,跃身飞起一脚朝审神者下肋踢去,审神者中途将刀势生生收回,劈向那女人的后颈,被她堪堪躲过。
两人打得不分伯仲,又一次枪刀相拼后审神者跳回城内,稍缓吐息,肩上的伤口越来越疼,估摸着是裂开了,灵力交错令她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痛,打斗中后背受了枪身一杆,此时让她觉得有些胸闷气短。审神者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沫,暗中重换了一把刀,她灵力不如第九团的女人,支撑不了一把刀剑太长的时间。
审神者刚休整毕,门外的女人也操着刀枪呀呀地攻了进来。审神者掂着手中刀剑的分量,不太像是大太刀,暗疑出门时难道拿错了哪把太刀。太刀虽不如大太刀兵刃宽长用得顺手,但此时对旧伤复发的审神者来说倒是最好的选择。曾在军队同吃同住六年的两名军团长,彼此对对方的习惯癖好了如指掌,在乌漆墨黑的空城里再次打得难分难舍。
日月交辉,萧萧云雾逐走了最后一丝日光,城内墙壁上的火炬自动燃起,收刃的瞬间审神者看到了刀身上月牙的纹路!他怎么还会在这里?来不及多想,短发女人的强攻又接连而至,审神者捺开刀身,如鱼鹰一般飞跃而起,大开大合地斩向女人来不及防守的背心,落地时刀尖染血,那女人后背狭长一道伤痕深可见骨!可那女人的理智被怒火吞没,此时仿佛已感受不到痛觉,回身枪戟又戳刺过来。
这一击异常凶狠,审神者皱紧了眉头,面前女人狂乱的表情昭彰着她已放弃了一切,孤注一掷将所有力气都集中在这一枪上。审神者退无可退,她双手握刀,只要用太刀抗下这一击的话,战局就会瞬时逆转,她就能杀了眼前她怨妒已久的女人,可惜这把刀大概是要碎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说过的,不过一把刀而已。
三日月。
恍惚中她看到夜海下,那个男人如月光遗落在了人间,对她浅笑细语。
她还是犹豫了。生死对决中的犹豫,就等于选择了死。太刀停留在枪口前一寸,审神者的双手被横枪斫下,立时血流如注。
那女人踢弯了她的膝盖,她跪在地上,女人用枪尖对准她的胸口,睥睨着她,高高在上地说,「你的余生,就让我来了结吧。」
输得真是凄惨哪,你说是不是啊,三日月。审神者眼中最后的画面里,是门外投进的一束月光,凉如霜雪,铺了一地。
人类的灵压撤去后,三日月和其他几位付丧神从地上恢复了人类的身躯。三日月起来将审神者的身体拼好,把她打斗中散落的发丝拢成一束,解了自己的发穗给她系上,为她掩好破碎的前襟,她闭上眼睛的样子格外乖巧,好像睡去了。她总是自顾自地做事,很不听话,难得有这么乖顺的样子。正要抱她起来,从她怀里落出一小张纸片,纸上有一首小诗,下端不知为何撕了一角。
破碎于水面上浮动的三日月
闪烁着微芒的光
比星星更明亮,比黑夜更长久
海风冰凉,涛声渺远
空旷海面映着夜空
静默而无望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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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部分参考:眠りの国(やなぎなぎ)、我曾经爱过你(普希金)
两把雨伞的名字及诗句来自剑网3游戏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