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我蹑蹑地走进好运百货店,故作镇定,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只是来买东西的老人。
我步伐缓慢,老态龙钟,佝偻着背,眼珠子看起来像要掉到了地板上,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摆满零食的玻璃展架,成功地避开店主的注意。店主看向了玻璃展架,我慢慢地转身去抚摸对面的几只泡面桶,等我躲到一摞高叠的纸巾后面,探头往小柜台看去时,店主背对着我,和一个女人聊起了家常,他发福了,背影却依然熟悉,像极了他父亲。
他说“是啊,你说潘婶那个儿子16岁就娶老婆,以后不啃老才怪”
“她那个儿子是没得救啦……”
”是他了,就是他了”我心里笃定了,看着他壮硕的背影,心内五味杂陈。我往百货店的深处走去,在一排排香皂前驻留,清新的肥皂香气扑鼻而来。
以前,我也开过一家杂货店。
那是一个硫磺皂还很流行的年代,我是石头村里鲜少的寡妇之一,守着石头村,守着杂货店,守着儿子。杂货店和儿子是丈夫死后留给我的,那个年代,杂货店可值钱了,我又勤勤恳恳,杂货店里挤满水桶、脸盆、井绳、硫磺皂、蜡烛……村里人要用的,我都卖。我一直是这样预算的,用杂货店养活我们母子,再用儿子养活老年后的我,这样的生活和村子里的其人并无差别。春天来的时候,我可以像其他的妇女那样,从杂货店搬出一张矮板凳,坐在门外的木棉花树下,摇摇蒲扇。那树在三月上旬便开始长花,满树橙红,有如烈焰又不失柔美。花开满树后,绿芽窜窜地往外长,新叶变成绿叶后,那烈焰便从树上跌落下来,有时砸到我的头顶,有时落在我的脚边。我最喜凋谢的时节,把它们全部捡进脸盆里。
第二天早晨,木棉花熬成了一锅糖水,我把它放在杂货店的玻璃柜上,静静地等待十五岁的儿子下课。门外一阵烟尘滚起,浪子阿焱趿一双脏兮兮的拖鞋,露着污黑的脚趾;牛仔裤露出红内裤的边角,赤裸着黝黑的上身,对我喊
“莲姨,拿包大前门”
“你以后别再载我家世襄去海边了,最近那里老淹死人”我一边把手伸向烟架一边说
“嘿嘿,我知道,您就他一粒仔”
“赤头仔……”
“莲姨,世襄打算跟我去东莞打工咯”
“你敢!”我把烟攥在手中,指着他
“什么敢不敢,他愿意跟就跟啊!”阿焱抢过烟,顺手绰起火机,把烟雾吐向我
世襄把他爸留给他的旧单车停在门口,和往常一样,绕过门口摆放的几把扫把,走进狭小的杂货店。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腹部抵着贴了几处透明胶布的玻璃柜,端起锅,咕噜咕噜地喝起木棉花水
“不会用碗吗?”
“我昨天也这么喝的啊!妈”
“昨天昨天,昨天你还没想抛下我呢!”我气急了
“妳说什么呢?”
“你是不是不读书了?我辛苦拉扯你这么大,你就这点出息”
“读书有什么好,我迟早要离开石头村的,早去外面打工有什么不好”
“打工能有什么前途!”我猛拍了一下玻璃柜,那贴着透明胶布的裂玻璃裂得更厉害了。
“我爸读了好多书,不是照样在村里教书……”
“我走了”世襄迟疑了一下,转头跑了,清瘦的背影变成一个黑点。
迟早要离开的,是啊,迟早离开,我后来和二根到城里后才深谙其道。那天,余晖充斥着翻滚的尘埃,落到杂货店的碗具上,店外满是单车和拖拉机带起的沙尘。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力量去抵抗生活中无尽的尘埃,我完全失了神,拿起抹布乱擦起来,期间打碎了一个杯子。
世襄走了,我从车站回到村里的时候已是正午了。阳光毒辣,我把草帽摘下来,准备关店门,回家休息,我那时候太累了,太累了。二根在我快锁门的那一刻闯了进来,他说
“给我装瓶水,好吗?”
我望了二根一眼,他也戴着一顶草帽,只不过破旧不堪,背心有些拉丝,拿着长钳,背上一个满当当的麻袋,黝黑的皮肤,眼皮耷拉遮住大半眼睛,眼球凹陷,干裂的嘴唇,我想那整个塑料瓶的水都无法滋润那干渴如裂土的唇。平常,我是给的,邻里帮衬。但今天我不想
“我关门了”
“我很快的,我实在太渴了……”
“你每天都过来,我哪次没帮你?”
“我……”他抿了抿干涸的嘴唇,有些羞愧
“走了”我把钥匙从生锈的锁孔里扯出来
二根在村里以捡垃圾为生,无妻无儿,虽然诚恳却总被人轻视,只有我,每天愿意给他水喝,有时也会让他装上一瓶木棉花水。其实我不过是把扭曲的施舍情怀当成助人为乐罢了。
“妳怎么了?”二根追了上来
“我说,二根,你年轻的时候也是标致的,怎么不找个媳妇,现在找也不晚,你天天往我一个寡妇店里走,十多年了,村里人背地里不知讲了多少没良心的话了……”
“那是他们讲,我们清清白白,我不过是家离村头远,不好走回去装水”
“世襄出外了?”他顿了顿又问
“去谋发展了”
“谋发展好啊!”他拿着长铁钳一边走一边比划着
“你不捡了?”
“哦,要的,回家装瓶水”
二根陪我走了一段路,便回家去了,我虽然对刚才的狠话心怀愧疚,却也没让他进家里喝茶。后来,二根还是每天过来要水喝,不过我没再熬木棉花水了,二根心里也知道原因,不过几次想劝我都欲言又止。
第二年秋天,我趴在杂货店的破玻璃柜上,撕掉一张日历。世襄已经离开我487天了,中间来过十多次电话,最后一次通话是一个月前,我问起他对未来的打算,他斩钉截铁地说“妈,我是不会回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小村子的” 我谴责他“那可是养你长大的村子……”他没有耐心听我数落,挂了电话。我慢慢地撕那张日历,然后猛地一扯,它昨日还有意义,现在却成了一张废纸。我已经打算他是不会再回来了的。他是如此狠心,我独自养他长大,他放我孤独终老。
往后只能靠着杂货店过活了,但没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杂货店似乎变成了一堆冷冰冰的铁皮。我想起了二根,那个每天固定来要水喝的垃圾佬。
徬晚,二根和昨天一样,又和昨天不同,他今日着了一件干净的长衫,双鬓的白发剃短了,刮了胡子,提着一个黑塑料袋,攥着他的长铁钳,像一个故作矜持的小丑,乐颤颤地跨过门槛。
我给他搬了张矮塑料凳,说“坐吧”
“今天蛮干净的啊!”
“莲子,这话说得,今天是我家那位的忌日,穿干净点!”
“你家那位?”
“是啊,刚来村子里的时候就死了”他凹陷的双目有些忧伤
“那也得十多年了?”
“十九”
“哟,那都不找一个”
他看着店门外的残阳,不说话。
“我家世襄也走了!”
“胡说,他是出去赚钱”
“我们搭伙过日子吧”我把头转向门外,看着结着零散果实的木棉花树,它似乎和红色的夕阳融为一体。
二根没回答我的话,起身走了。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二根都没来要水喝。我就这样独自在杂货店里,在木棉花树下,在村头坐着,过完了一个秋天。
寒冬来的时候是十二月,我们这边的冬天是不下雪的,但也很冷,我裹着一件大棉袄,偶尔几个村里人来买个水壶,或蜡烛什么的,我就会挪动一下。在一个收档回家的晚上,寒风凛冽,二根冲出来抓住我冰冷的手,他说“莲子,我们不能在村子里结婚,会被人笑话的”
“那怎么办,我们一个捡垃圾的,一个卖杂货的,能跑去哪?”
“莲子,我以前不是捡垃圾的,我以前是上山下乡来的”他蹙着双眉,诺诺地说
“看不出啊!二根”我笑了一下
“那有什么!”
“那我们去哪?”
“去隆城,那里很少人认识我们”
“那走后,村里人不知得说些什么呢! 奸夫淫妇私奔了,什么说好的为了她老公一辈子只扶养儿子就心满意足,还有要为他妻子的坟留在村子里的……”我用村里人的口气说,嘲讽自己,顺带嘲讽二根
“莲子,世襄不会回来了……”
我一直有这样的预感,但从一个外人口中说出来,似乎把我更推向答案了。我说“让我想想,我放不下杂货店”
我走的前一天,去世襄他爸的坟前上香,我是个传统的女人,真正要这样做的时候,还是觉得有损妇德的,我磕头时心里祈求他的原谅。一阵大风吹过,树叶传来哨叫,我惊地跌了一下“我是迫不得已的啊!”我迫不得已地把杂货店关了,独自坐上大巴,再转了去石头城的火车。二根来接我,他先到城里,我再来找他,这是我们计划好的。
“阿婆啊,我们要关门了,您挑好了没?”刚才和世襄聊天的那个女人推了推我的背,她是用了一种对邻里的亲切语气
“我看到这些肥皂啊,就想起以前的硫磺皂,那时候我才40出头,我儿子才十多岁呢,老了……老了啊!”
“那是没办法的事,人都会老”
“我走了,明天回城里去了,你们生意兴隆哈!”
女人的手在脸前一摆,羞羞地说“哎哟,我们在村里能有啥好生意,过个安稳日子罢了”
我颤颤地走出百货店,手背在有些佝偻的脊椎后面,抬头看了看天空,夕阳在远方和木棉花树融为一体,那种红,都是一样的红,有如烈焰。我弯腰拾了几朵,准备带回城里,给二根熬上一碗木棉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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