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不问君心——李清照的一生
文／黄鹤飞
她在“淡云来往月疏疏”中温一壶月光；她在“天上星河转”中揽满天星斗；她在“露浓花瘦”中挽一汪明亮。她从纸色泛黄的《濑玉集》中款款走来，暮色四合，月色胧明，待夜静风轻，我才看清她的模样。
李清照，多美的名字，清冷空明的月光在凉凉如水的石壁上洒下斑驳的树影，疏影摇曳间，她淡脂轻妆，宛若出水芙蓉，我忍不住走近她……
01.“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李家有女初长成。那小小的桂花，淡淡容华，迷人的芬芳，夜风轻送，宛如闺房里少女梳妆时的蔷薇露。这时的李清照还是豆蔻年华，笑意盈盈。“蹴罢秋千，见客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秋千上的少女带着些许羞涩，而又那样天真无邪。在这样的无忧岁月，似乎永不会有人惊扰，只有蝴蝶在她心上蹁跹。这时那人走了进来，慌忙下秋千的她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似石子投入心潭，慌乱如蝴蝶翩翩。那“袜刬金溜”的少女似乎与李后主的“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颇为相似吧？
看似仓促惶然的少女，其实心里还想看清少年模样，手把青梅，倚门回首，盈盈浅笑，楚楚动人。不知在那少年心头是否也惊起一圈圈涟漪呢？
那时的李清照，单纯天真，如若桂花般小小可爱，但却芬芳迷人。她说画廊中的桂花占尽了中秋风情，乃至“梅定妒，菊应羞”“自是花中第一流”，而那“花中第一流”，或许不是只在叹桂花，还有一点说自己的小小骄傲，毕竟少年心气多少都有些清高自傲。
正如多少年后我们还是会怀念自己的青春一场，因为这一段美好是我们一生只一次的珍藏。自在无忧的日子，像极了盛放的桂花，娉娉袅袅，轻绿浅黄，于是那一段看花，看树，看天蓝的无忧岁月，便化作词中的馨香几缕。
02.“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
与夫结缡，虽前前后后分分离离，但那一段与赵明诚在一起的时光，赌书煮茶，品茗赏画，乐以忘忧。
三十一岁那年曾有人为她画了一幅小像，画中的她娴静如菊，赵在画上提字：“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偡偕隐。”那该是蘸着怎样的深情写下的词句啊，幸运的是，她是他的四季，他是她的皈依。
青州十年，是他们一生最为珍爱的时光，如诗亦如画。
关于他们之间的恩爱，还有一个美其名曰“芝芙梦”的小故事。
元代伊士珍所著《琅嬛记》里有记：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他择一门良缘。一天，赵明诚白天小睡，得一梦，梦中他读到一本书，但醒来时，他只记得其中三句：“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他不懂得此梦的含义，就将梦中所遇告诉父亲。其父为他解梦说道：“看来你日后将要得到一位才女为妻。此乃拆字谜。所谓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正是说你为词女之夫。”
这可能是传说，但是不泛浪漫色彩，读来颇感慨李赵二人的爱情莫非天意之合？
“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无不渗透着二人的浓浓爱意。
宋代周辉的《清波杂志》中记载：“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赵虽每每苦恼于此，却也纵容着她的性子，字里行间渗透着对易安的包容与爱。古时若能寻得一方知己，爱情已是弥足珍贵。
此时的李就如一只清美秀绝的梅在寒寒冬月兀自绽放，而一旁的他呵护有加，才得以“香脸半开娇旖旎”“玉人浴出新妆洗”。
03.“更挼残蕊，再捻余香，更得些时。”
花开似梦，风过无痕。她命途多舛，靖康二年，是北宋王朝的最后一个年头。这一年的三月，赵的母亲去世，他从淄州奔丧来到江宁，时局动荡，大宋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曾经的阜盛繁华，早已随战火纷飞。
李清照携着与夫君一起收集的金石文物只身南下，十五车的珍宝啊，途中肯定有许多眼睛等着抢掠，路上的艰难可想而知，更何况易安一女子？第二年春天，历经千辛万苦的李清照终于抵达江宁。
青州十年，那些美好回忆，岂是说散就散的？曾经的美好时光突然烟消云散，任谁都难以抚平心境，而此时的她故乡不再望，携忧漂四方，怎一个愁字了得，恐怕早已欲与泪先流了吧。
“夜来酒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此时这只梅花已成残花，独留一丝余香，因为心爱之人仍在身旁。况周颐引《玉梅词隐》中的评语，将“更挼残蕊，再捻余香，更得些时。”与“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并举。
“叠法各异，每叠必佳，皆是天籁，肆口而成，非作意为之也。”易安之词，给人之感就似随意而成，但却齿颊留香，如掠过耳际的风，吹起发丝，吹过或喜或悲的日子。
而后，这只残梅恐怕已落雪中，皑皑白雪掩没了她的最后一丝香气。“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良人已逝，留她一人，孤苦无依。“断香”其实是一忌讳，在夫妻二人相爱美好时，不能说亦不能写，但已无所谓了，此时的李清照心已随明诚的故去而暗淡无光。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思君令人老，清凉的晚风，吹散了回忆的零碎片段，只留下词里的无声诉说，似眉间藏不住的哀愁，如此悠长，那时花前月下，此时天上人间。
易安在《金石录后序》中写道：“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要是这手迹仍是他刚刚写就的该多好啊，蓦然已知墓前的树木已经能合抱了，岂不悲夫？
04.“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梅花零落，清泪满衣，那一份寂寞的哀愁，早在她的发梢，染出思念的雪。
很多人对易安的了解仅为一小女子有着无穷少女心事，其词作清新丽语罢了，但其实她亦有男儿果敢一面，“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当真巾帼不让须眉也。
谁能想到留存下不足八十首词的李清照竟能成为“婉约一代词宗”，其实易安的才情横溢，学富五车是离不开其家庭的循循善诱谆谆教导的。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是北宋时期著名的文学家，为人正直，文采出众。与廖正一，李禧，董荣并称为“苏门后四学士”。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待人真诚。李清照的生母王氏，是宋朝名相王珪的女儿，换言之，李清照是当时宰相王珪的外孙女。生母去世后，父亲李格非续弦又娶，继母同样姓王，是北宋著名诗人王拱辰的孙女。
可想而知，李清照从小就在这样一个文学气氛浓厚的高知家庭下学习生活，耳濡目染，时间久矣便影响深远。
李清照的成功当然也来自于自身的努力与机遇，她的成功以至当时“文章落笔，人争传之”。其最为人们所熟知的是两首《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话说易安之名也有一番来历，陶渊明写的《归去来辞》中“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身居简陋的小屋子也觉得安然，这是易安居士名字来历，也是她的书房归来堂取名的来源，而李清照亦有这样恬然自安的性子。 她在溪亭之中，醉饮而还。泛舟湖上，却已忘了归路。这样如水墨画一般的景致莫不是只有恬然自安的心性才能娓娓道来。
“兴尽”晚回舟，总让人不禁想起一个故事：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出自《晋书·王徽之传》。我很羡慕古人能依兴而行。因为在当今快节奏的重压下，我们早已没了那种深夜忽而有兴致遂乘舟寻友的机会。曾几何时，我们都期待一种叫做“从前慢”的日子。
一塘一园，一竹一荷，一簇芭蕉，一树梨花，夏荫冬暖，粗茶淡饭，坐看云卷云舒，庭前花开花落，心仪之人在身旁，岂不美哉？而李清照此时的无忧岁月，正是我所期待的溪亭日暮。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一日风起，偶见花落。作诗作词之人，都有着敏锐的观察力，而李清照亦是玲珑词心。这样的她，总让我想到曹公笔下的黛玉，总觉冥冥之中易安与黛玉，颇有相似。
两人都出身于书香四溢之中，后来的人生虽有喜乐，却终让人感伤。一样的明眸善睐，一样的卓尔不群，一样的多愁善感，只不过黛玉体弱多病而易安颇懂养生罢了。
05.“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与这首“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不知是同心况否？
许是为了安慰她的不安，许是漫不经心，卷起帘幕的侍女只道：“海棠依旧。”可谁知，海棠花落，已是“绿肥红瘦”。宋代的陈郁说：“李易安工造语，故《如梦令》‘绿肥红瘦’之句，天下称之。”
的确，“绿肥红瘦”这样清丽无俦的句子为词坛增添了多少颜色？那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海棠花落便牵动了她的情思，苏轼写海棠“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句用在易安身上，亦是一语成谶。
酴醾花开，至美无极，倏尔花落，红颜憔悴。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与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本就分属新旧两党。而后宦海沉浮间，赵挺之把李格非的名字从元祐党籍中除去。无奈愤恨的她写下了“何况人间父子情，炙手可热心可寒”的词句，后来赵挺之确也为李格非言好，李格非还是在赵廷之庇护下，未被贬到边远地区。
但再后来赵挺之去世，赵明诚遭蔡京诬陷，接下来就是一系列的迁居，其间也有美好的青州十年，不过随着后来的赵明诚故去，易安要独自面对接下来的无望生活，也让她写下了充满忧郁和哀愁的词作，这是读者的幸运，却是词人的不幸。
不过她的一生如同花开至花落，却也五味尽尝，虽令人感伤，但却也不过一场绚烂的花事。
扶头梦醒，天边泛白，那一清丽女子，转身欲走，却又回头，莹莹泪光，眼波缱绻。却又嘴角含笑，如四月檐上雨，又似心上惊鸿客。流光转换中映出一个带有淡淡惆怅与希翼的清影，渐渐淡去，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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