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灸罐 (回忆童年)
冬天,树叶都掉光后。
枝桠上就露出剥灸罐。
剥灸罐 (回忆童年)像一坨冻硬了的鸟粪。
我猜,那一定是伪装,为了防止鸟类吃掉自己,从而进化的恶心形象。
伪装的很巧妙,包括我们人类,想从一整棵树上找到它,也非常难。
在那层鸟粪一样的硬壳里面,躲藏着一只很肥的黄色虫子。
大人们说:小孩吃这个不尿炕。
剥灸罐 (回忆童年)所以,很多尿炕的小孩会爬树上摘。大多数时候会生吃,微微有点牛奶的甜味,偶尔在灶坑里烤过再吃,味道,要比蚕蛹香一百倍。
只不过,吃是吃了,但各家孩子的炕,依然的尿。
还有时手上冻裂了口子,就捏碎一只虫子,把它体内那层油脂涂抹在手上,几天就能愈合,出奇的快。
老家的冬天,平平常常零下十几度,那肥虫子没冻成冰棍,我很惊讶。
这或许跟它体内大量油脂有关系,还有外面那层坚硬的罐子,躺在里面一定很暖和。
为什么不来个科学家,好好研究一下这不起眼的小东西,假如人类能研制出类似的保温材料。造出房子或者衣服,完全可以在南北极生存呀。
我坚信那虫子有着巨大的价值,只是还未被发现,这想法,从我七八岁一直延伸到三十多,始终没有被时光磨灭,也算是个奇迹。
在冬天之前我们叫它,剥灸毛,名字中有个针灸的灸字。
听名字就有种被扎的感觉,没错,这家伙在做罐之前是会蛰人的,微毒,造成皮肤红肿,微疼。
夏季的霸气模样。
剥灸罐 (回忆童年)在东北的大部分地区,人们管这个叫洋辣子罐,可能唯独我们村人叫剥灸罐,我很好奇,谁是村里第一个给这东西命名的人,又是如何代代相传,流传至今。
但是现在,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很少再叫,这名字终将消失,在不久的将来孩子们会忘掉,所以,今天就让我用个够吧。
突然感到自己很可笑,总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写一些无聊的东西。
嗯……可能吧,我也说不太清楚,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脑子里总是蹦出这个小家伙,时不时提醒我,把它写出来。
所以,明明知道不会讨人喜欢,但还是不吐不快。
大概在我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学校里同学们开始流行一种游戏,就是每个人,从树上采来剥灸罐,然后两个人各捏一枚,对着顶,(就像顶熟鸡蛋那样)碎掉的失败。
获胜者跟获胜者PK.,最终整个学校里只剩下一枚最厉害的。
最终获胜的那枚剥灸罐乌黑发亮,个头又大,绝不夸张的说,倒在它脚下的碎剥灸罐可以铺满一间教室。
令我们羡慕不已,它的持有者是个五年级学生,我永远都忘不了,他每次获胜后,那种唯我独尊的表情。
我们这些战败者,为了打败他,到处搜寻剥灸罐向他挑战。
他总是来者不拒,毫无例外的全部获胜。
这样一直持续到放寒假前,依然没人战胜他。
于是整个寒假我跟同村的几个小孩,每天每天都在树林里寻找剥灸罐,爬树去摘,每当从树枝上发现一个,我就会大喊,嗨,我看见一个,是我先看见的!
赶紧向别人宣告,这是我的谁都别抢。
别人都把目光移向我眼睛所看的方向,努力寻找,看看周围还有没有被我遗漏的。
也有时明明看见了,一转眼又找不到了呢,结果被别人抢先弄去。
偶尔也有两人同时看到同一个,这就要比比谁的速度更快爬上树,扣下罐子,失败者虽然沮丧,但也没办法。
这样在树上找东西,确实锻炼眼力,据我所知 ,我们那几个同伴,长大后没有一个近视,戴眼镜,绝不吹牛,我记得自己在当兵视力测试中能看到最小一排。
跟这个绝对有很大关系。
之后村里的罐子摘光了,就去山上找,早上出门,踏着雪往山上走,从一片树林穿梭到另一片。
拜它所赐,我和伙伴们在那个冬天几乎逛遍了方圆五公里内的所有山林,见过了大地最荒凉时刻,我们常常发现兔子和山鼠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就忘了采剥灸罐的正事。
开始追随那些小动物留下的足迹,誓要找到它们的老巢,但自然界的动物大多狡猾极了,假如跟着它们的脚印一定会越来越远,绕着绕着就迷路了。
每当这时我们就凭着直觉往回走,总能找到家,就算没有太阳的天气,我也能通过周围植物的形态,和风吹过雪留下的痕迹,辩清方向,从而找到回家路。
傍晚,一个个湿了鞋子回来,把自己采到的一口袋剥灸罐,逐个PK,击碎的直接挖出虫子,填进嘴里,常常一会功夫,就把一天的劳动成果全部顶碎,吃掉。
我不觉得累,我完全沉浸在寻找剥灸罐的乐趣当中,我坚信自己会找到一只最厉害的,最终打败那个全校最厉害的家伙,可是日复一日,总也找不到,所以每次都是早上信心满满的离开,傍晚失望的回家。
有时候夜里闭上眼,睡觉了,还是感觉自己在树林里走,眼睛看见的满树都是剥灸罐,高兴的睡着了还笑出声呢。
寒冷的冬天把双手,双脚,都冻伤了。
但,那时候的孩子很抗造,一点冻疮还真不算事,捏碎黄虫子,把它体内的油抹在冻裂的手上,就该干啥干啥去了。
走过的林子多了,渐渐摸出门道,哪一片山,长哪些树,哪些树长剥灸罐,哪些树不长,哪些树上的长的剥灸罐坚硬,哪些树上的脆弱。
像松树,杨树,香椿,臭椿树,是不长剥灸罐的,因为剥灸毛不爱吃那些树叶。
像榆树,槐树,柞树,榛子树,这些。倒是长了很多剥灸罐,但是不怎么坚硬,基本上PK时,都是充当炮灰的。
梨树,苹果树,枣树,核桃树,这些果木树长的剥灸罐就很坚硬,常常在PK时横扫一片。但是想要找到没有被喷洒过杀虫剂的果园,几乎不太可能。
有几次,我们还在石头上发现罐子,甚至干枯的树叶上,豆秆上,其中有一种长在树皮上,我们管那种叫老本,那种很厉害,皮很厚。
还有一回,在一颗大槐树底的,烂树叶中发现了另一种罐子,软软的像软皮子鸡蛋,大概有几十个堆在潮湿的烂树叶里。
显然那些虫子,还没能吃到足够多的叶子,存储到足够多的能量,冬天就来了,所以他们急急的钻到树根烂树叶里,草草做了软软的罐子过冬。
当被我们翻出来时,显然寒冷的冬天还没能打败它们,黄色肥虫子,依然活得很好。
但是这样的罐子没法用来PK,于是那些虫子成了我们几个小孩的过冬养料。
但有的时候,罐子打开看到的并不是能吃的黄虫子,而是白色蜂蛹,有时候是一堆小小的蜂蛹,有时候是一只又大又肥的蜂蛹。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蜂蛹会跑到密不透风的罐子里?
难道它也会同样的造房技能?还是它们杂交?变异?
这问题困扰了我很长时间。
然后,有一次看人与自然,介绍一种寄生蜂,它们会将卵注入其它虫子体内,然后孵化,杀死并吃掉宿主。
终于明白,寄生蜂一定是在剥灸毛做罐子前,把蜂卵注射进剥灸毛体内,等到它做好了罐子,冬眠的时候,蜂卵就会在它体内孵化成蛹,开始自内向外蚕食它的身体,等到蜂蛹们吃光了剥灸毛,就开始互相蚕食同胞,直到最终只剩下一只最强的蜂蛹在春天破茧而出。
我猜,这就是我打开罐子,看到的是蜂蛹,而不是虫子的原因。
剥灸罐 (回忆童年)春天,最强的蜂,破茧而出,秋天再找到下一只剥灸毛产卵,不然寄生蜂是无法安然渡过冬季。
这听起来确实有点残酷又诡异,但它们两者之间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一代代繁衍生息。
到后来,不知不觉的剥灸罐成了我们小孩之间的流通货币,比如谁谁用十个剥灸罐买了谁谁一块饼干,或是谁谁用二十个剥灸罐雇佣谁谁帮自己写作业,甚至出现借据,谁谁欠谁谁多少个剥灸罐,到期不还,利滚利,年月日。
记得很清楚,我的堂弟,他总也找不到剥灸罐,每次我们PK的时候,他都站在一边看热闹。
见他始终融不进这个小群体,我这个做堂哥的很没面子,就借给他几个,几次下来,他欠我的就不少了呢。
因为他家里吃商品粮,生活比较好,穿的也干净整洁,自然也就无法像我们一样在山上跑来跑去。
这样搞不到剥灸罐,也就谈不上把借我那些还给我了。
一次我们打算去很远的地方找剥灸罐,他偏要跟着去,我不同意他去,因为我知道他就算去了,也找不到剥灸罐,只会把衣服搞脏了,而他母亲一定会追问,到底是谁欺负了她儿子。
于是我说,老弟你回家吧。
他不听,执意要去。
我又说:如果你要去,那现在就把欠我的剥灸罐连滚带利还我六十个。
我弟一听,直接吓傻了,哭着跑回家。
看到这个结果,我心满意足,因为我即展示了当哥哥的权威,又毫无声息达到了爱护弟弟的目的。
于是我们其他人就去山上了。
没想到第二天,我被婶子拦住,狠狠扇了一个大嘴巴。
我问,为什么打我?
她说,你为什么让你弟弟给你六十个剥灸罐,这大冷天去山上,把手冻坏怎么办?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除了大拇指,全部都长着冻疮。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天生金贵。
很庆幸弟弟从来没有还我半个剥灸罐,也不曾冻伤了手。不然我或许会被打死在路上。
(有些大人,自以为出于爱,让孩子免遭伤害,把自己的孩子包裹的结结实实,却不知也给他套上了枷锁,让他失去了解世界的最佳时机。同时也让另一个孩子过早的品尝了人性丑陋一面,唉!那滋味,又酸又苦。)
我哭了,并不是因为被打,而是觉得委屈。
我反复解释自己的本意,但大人理解不了孩子的逻辑,所以他们坚信我在撒谎,坚信打我完全没错。
她对阻拦的路人说,长辈教训孩子很正常。
唉!到现在,我这一生挨过很多打,都不及那一巴掌来的委屈。
甚至很多年后,长辈们依旧经常谈起那件事,说我小时候有多坏,竟然给弟弟放高利贷。
而我已经懒得解释,反正长辈说什么都对,就由他们误解好了,甚至觉得,当个恶人也不错呢。
到了快开学的时候,我手里已经攒下不少挑选出来的硬罐子,可是我根本就没能等到跟那个全校最厉害的剥灸罐PK。
因为他被人揍了,揍得很惨,鼻子嘴巴,满脸都是血,我问他们怎么回事。
他们说,那小子造假,把剥灸罐掏出一个小孔,然后把虫子弄碎,掏出来,再往里面灌胶,灌蜡,这样的剥灸罐坚硬无比,根本就顶不破。
草!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最厉害的家伙是个骗子,骗了我整整一个冬天。
不过,我现在不恨他了。
因为那个冬天,我认识了一种有趣的虫子,并且知道它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在寒冬里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