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拜年
有一种八宝粥似的亲密熬煮叫做年,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年的奇妙之处。
我家住在只有一条主街的小镇上,马路对面有一条瀑布河,从西向东流入更远的海。
我有三个舅舅,大舅是一个伐木工人,瘦长的脸,瘦高的个子,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在意。二舅是一个中学老师,三舅是个中医,他们是双胞胎,我总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和他们相处而一眼就能分清他们。
我还有三个姨妈,都爱笑,笑起来持续的时间和分贝就像一串五十响的鞭炮。大姨在一家服装厂当缝纫女工,二姨种大棚蔬菜,三姨在百货商店当销售员,我妈是老小,在家附近的超市当出纳。
四个女人每年初二邀着一起上舅舅家,都穿着红色外套,站在大舅家门口乱哄哄地聊天,大笑,三个舅母在厨房里生火做饭,相互瘪嘴。她们四个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一直要聊到天黑,吃过晚饭才回去。
我和我爸就成了局外人。吃过饭,爸爸别扭地和三个舅舅,三个姨夫聊工作,突然安静后,大舅就拿出二副牌,七个人把一张桌子围住,抽着烟,把一间屋里弄得烟雾缭绕,看不清彼此的脸,然后嘴上只要说“炸”,“哎呦这什么屎牌”之类的话,就和和气气地度过一个下午和晚饭前的黄昏。
我和表兄弟姐妹们渐渐不熟,小时候还能一起打架,玩过家家。上了高中以后,我通常都是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喝茶,吃瓜子,煎熬地等着我妈聊得尽兴后回家。
时间变成胶着的糖浆,远处流动的云,父亲游离又疲倦的眼神。几个舅母笑嘻嘻地给我添茶,给我拿茶叶蛋和糖果,我不知推辞,一天下来,我把自己吃撑了。
每年过年,我都会因为积食而咳嗽,腹泻。妈妈不以为意,让我多喝茶,多吃马齿苋。
我通常会生气地跑到瀑布河边去看星星,仰头便是冬日里明亮的猎户座,那颗最亮的红超巨星像炭火,我对着这颗星星许愿,乱七八糟的很多念头同时涌起,那些我必须接纳又在抵抗的东西像是心灵的幽火,它已经不再是某个具体的愿望了,它比愿望更复杂。
有一年吃完拜年晚饭回去的路上,经过一片黑漆漆的山林,我又吃多了,架不住冷风吹,吐得那些鸡蛋从鼻孔里冒出来,我红着眼睛问妈妈,我以后可以不来吗?
当然不能。妈妈说完瞪了一眼爸爸,爸爸摸摸我的头,脸上显出比我还要深的厌倦。
我说,那你再生一个孩子吧,我不想再做你的孩子了。我妈说,这是你说的,生就生。
第二年春天,妈妈怀孕了,还是大姨告诉我的,大姨从小喜欢我,怕我心里难过,特地从服装厂跑到我的学校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一脸惊诧,大姨说,你别难过,大姨疼你。我说,我不难过,就是惊讶,惊讶他们原来早有计划,又何必瞒我?
大姨往我怀里塞了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香蕉和桂圆,本想再说些什么,又看了看手表,急匆匆地走了。
那时我已高三,和一个扎着马尾的男孩谈恋爱,一个月回家一次,爸妈不说,我自然不会关注妈妈的肚子。他们的意思我明白,时间久了,我自然就知道了。
就是不知道这个即将出生的宝宝,长大后会不会像我这样,不喜欢拜年呢?也许会有八分之一的概率像我吧,如此一想,我便又开心起来。一个冬夜,弟弟出生了。
我叫陈曦,弟弟叫陈星。因为我妈产后要修养身体,十几年来,第一次初二没有去舅舅们家拜年,我兴奋地第一次亲了弟弟的脸。
大舅是长子,外公外婆早逝,大舅便慢慢变成了如父的形象。他不喜欢我,我从小就知道,一开始我很失落,时间久了,我就习惯了大舅对我恨铁不成钢的冷淡。
那一年的初二,我躺在家里睡大觉,开心得给我的长发男友打电话,我说,今晚一起看猎户座吧,还有天狼星。
就好像只要我去仰望,什么恐惧都消散了。其实,我知道我只是恐惧而已。恐惧坐在宴席的桌子上大口吃饭,恐惧一个人在角落里因为无聊而显得呆滞,大舅看透了我,才会把不喜欢一个人表现地如此明显。
上了大学,我终于离开了我的小镇。弟弟是如何长大的我很模糊,反正他会爬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这一切好像都不费吹灰之力似的。弟弟三岁前,每年我都要轮换着爸妈背着弟弟去舅舅们家拜年。
弟弟常说,姐姐坏。
哈哈,当然这是我教他的,我总是对他很凶,但他却很喜欢我,每次寒暑假在家的日子,一天到晚总黏着我。
妈妈也不理解,说,一看见亲姐比亲妈还亲。如此,我在家里也找到了平衡。
年复一年,年年煎熬着拜年,那时我并无什么谈资,无非坐在一起吃饭,再吃饭,乱哄哄没有重点地聊天,我大多数时候保持礼貌性微笑和单独坐着吃东西。
那时表兄弟姐妹里已有结婚生子的,我又是母亲家族里第一个女大学生,生疏自然又多了一层,她们喊我女大学生的时候,我低头,微笑,然后一直沉默。
表姐妹们个个生性豪迈,淳朴,相亲结婚,嫁鸡随鸡,会喝酒,大声说笑,骨子里我很喜欢她们,也曾检讨过自己的不合群。自从弟弟会说话,我就不再想这些了,因为弟弟几乎和我一样,吃完饭就吵着要回家。
大学毕业后,我找了一份在中学当心理辅导老师的工作,和那个扎着马尾后来去了新疆当记者的男友分手后,就一直单身到二十八岁。这个年纪就成了一个分水领。
每年过年,我就是话题中心。最疼爱我的大姨,比我爸妈还要着急我的婚事,拉着我的手非要给我介绍男朋友。
弟弟已经十岁,上小学三年级,他说,姐啊,我都有女朋友了,你咋还不给我找个姐夫回来。我捏着他的脸,他跑,我就追着打,一直跑回家,就像是一场故意的逃离。
逃离久了,我都忘了长辈们年轻时的模样,或者说,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
我从母亲年复一年零零碎碎的讲述中拼凑出一张母亲家族的命运图谱。大舅当了爷爷后,儿子离婚又找了一个只会天天涂指甲的老婆,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二舅和三舅一向不合,除了拜年会在一起聚,平时你不理我,我也懒得理你。
三舅离婚后,养了一只猫,女儿离家出走,至今未归,他一把火烧了女儿所有的东西,三舅母是外地人,本来就没有和三舅领证就一起生活,女儿走后,气回娘家去了。
大姨有高血压,曾轻度脑梗过一次,幸运的是及时上了医院,才平安无事。大姨退休后,一直注重养生,每天都给我发各种来路不明的养生文,却从来不给她的两个女儿发,因为她们已经拉黑了亲妈。
二姨已经不种菜了,去城里给大儿子带孩子,三姨老公天天醉酒,又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三姨成天郁郁寡欢,曾吃安眠药自杀未遂三次。
他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上演着人生的悲喜剧,似乎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逃离着他们的圈子,也不关心他们的愁苦和欢喜,我如此年轻,我才不会成为他们呢。
甚至我都不曾关心过父母的愁苦,他们的愁苦像毒汁一样缓慢流淌过我的童年,我的少女时代,隐藏在其中的爱意需要很多年以后才能体会出一些雏形或是夸张的幻想。
结婚后,我远嫁哈尔滨,和一个比我大五岁的心理咨询师过着没有孩子的二人生活。结婚前的那个春节,我竟然去了舅舅们家二次,一次是初二拜年,一次是初六二舅家的小表弟结婚,我本来可以不去的,但我还是去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去舅舅们家。
我也是很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偶尔回忆往事,才发现原来那竟是最后一次啊。
那时弟弟已上初中,不再黏着我,他和表姐妹的孩子们一起放烟花,玩游戏,互相追逐,他好像找到了年的乐趣,也不再吵着要回家。而我呢,在喧闹的宴席里,从未改变过我缄默不语的形象。
爸爸混在新老两代姑爷里该笑的时候笑,该吃的时候吃,慈祥又落寞。
没有人对我的性格表达过不满,他们直接把我淹没在家族的喧闹中,来来去去,不能少一个我,但也不必热情。
我见的最多的就是宴席上的他们,很少参与过他们的生活,他们对我也知之甚少,总是以为我学了心理学是不是就能看懂人心。
有时候我想解释,但又莞尔一笑。他们这样以为于我没有什么影响,而要让他们真正明白心理学到底是干什么的,我觉得会颠覆我以往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不如继续缄默吧。
那天,大姨把我偷偷拉到一边,问我对象怎么样?我居然幽默地答:人模狗样的,挺好的。大姨搂着我,笑我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这时我听见宴席上有人大吼以及酒瓶碎掉的声音,我和大姨赶过去,看见双胞胎舅舅两人像个打开的指甲剪一样卡在一起,两个头一开一合剪着立春后依旧清冷的空气。
大舅坐在第一席位(过年吃饭家里辈份最高或辈份高的客人坐的位置,一般位于东边)低着头绝望地看着他俩扭打,过了很久,才站起来吼,你们闹够了没有?都四五十岁的人了,在孩子们面前不嫌丢人吗?爹妈早没了,就不把我这个大哥放在眼里了?
三舅看样子喝多了,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失态,站在小表弟身边穿着红色羽绒服的新娘子也像我一样,在努力确认到底哪个是哪个,场面已经失控。
三姨不知为何放声大哭,大姨,二姨,我妈在一边安抚,孩子们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玩。而我像是抽离了身体,用不可思议地视角去观摩人性的复杂。我从未见过如此不堪的他们,但又如此真实地令我产生一种不舍。
他们不在乎是不是闹掰了,他们有的是时间和解,有的是时间寻找台阶,有的是时间理解彼此。后来三个舅舅吵得精疲力尽,跪在外公外婆的遗像前,抱头痛哭。
人的心啊,总是逃脱不了血浓如水的感情,那一刻他们像是找回生命最初的回忆,并把这些年彼此的生疏放在一边,趁着酒意暂时做一个可以哭泣的巨婴。
回家的路上,弟弟问妈妈,舅舅们为什么要打架?妈妈没有说话。爸爸偷偷告诉我,不过是为了份子钱多钱少的问题。
妈妈听见了,说,那不过是个由头,这两个人憋太久了,刚好想打一架。
我还记得那天的月亮,细弯的明亮像是一个躺着的倒C,就像我后来的生活,不必处处圆满,会允许一些黑色的未知存在。
这最后的拜年,最后的仰望,并没有因为我终于逃离,而令我欢喜,我只是很自然地如愿以偿,一切远去的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