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小说: 《陂陁岁月》
胡骏 (小说 《陂陁岁月》,第三部,第三十二章)
作者金弢
社会对农民的偏见是他们没有文化。然而不读书、不写字并不能说他们没有知识,农耕是自立门户的一项科学,只不过不是书本知识罢了。一年中二十四个节气是农民的生产作息表: 小暑小割、大暑大割,晚稻不过立秋关; 秋分不出头,割倒喂老牛; 芒种芒种,什么都种。 这些农谚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中国农民几千年的传承,是农业科学的积累。有谁不信,一旦违背了大自然的规律,无疑会得到惩罚。
人能与天斗只是相对而言,忽视了大自然的规律,无视大自然的力量,只是一种无知的表现。就象:“晚稻不过立秋关”,秧苗过了立秋晚插一天,稻子就得晚收三天。到了秋分,如果晚稻还没抽穗,往下就是抽了穗,稻谷也不再灌浆,因为气候开始转冷,继续留在地里毫无意义,不如早点割了喂牛,把地腾出来种萝卜。
又如按农季的地气,新的一天的过渡不在半夜,而在正午。如果上午九点插下去的秧苗,跟下午过了三点插下去的秧苗,等拔杆兴蓬后,稻苗长势会明显不一样。同在一块田里,上午插到一半停下来,到了下午继续插,稻苗高度会出现一道明显的痕迹,是因为上、下午,时间已经相隔了一天。到了“芒种”节气,是一年中第一个忙季,说它是“芒种”,因为此时无论是早季、还是晚季作物都可以下种,“芒种芒种,什么都能种”,这是农民最忙的时刻。
早稻插秧分三个步骤进行: 割去越冬的大麦,就要拔初春第一波畉下的秧苗去种,第二波就要等到割掉草籽田,最后一波是割冬小麦。割去小麦插下秧,春耕就算告一段落。然而在种第三波早稻时,头波种下的稻苗已发稞,农活若忙得过来就可以耘田了。建子的大妈平时不出工,房东大伯的工资够一家人生活,只是到了农忙季节队里劳动力短缺才出来帮帮手,充其量每天也就打个半工。春耕高峰的日子里,大妈给建子和房东弟弟送午饭,既然走出了老远送饭来到地头,遂留在地里干下午活了。
第八生产队里有个社员叫晓春,人憨憨老实,近乎有点傻傻的,没文化,喜欢开玩笑,而且说话不吝。有一回他坐在田头吃黄色的老南瓜,煮得烂糟糟的,形象实在难看。爱打趣的女社员走过会问:“小春在吃什么呀?” 他马上回答:“在吃屎!” 省得别人再往下嘲讽他。
他老婆是外村嫁过来的姑娘,生得白嫰,带几分娇气,对老公的生活照顾不是特别上心。那天农活儿多,大妈须全天出工。赶上了耘田,前头是大粪泼上一遍,接着是男的一排在前面耘,碰上大团儿的“生理制品”泼在田里,队长会高声提醒: 某某社员,“你前面那团大大的好东西别错过,注意捏烂了塞进地里。” 晓春正好在大妈的前方,他的外裤座位处破了两个眼,老婆也没给他补补。里面穿的是用两条旧红领巾自制的裤衩。大妈总觉得眼前晃动着两只红眼睛。
时近中午,不期一场瓢泼大雨,把社员们淋个透湿。下午的活还是耘田,大妈又是跟在小春后面耘田,一场大雨不光淋湿了长裤,男社员上身反正是光着,上午的那场雨还把晓春的两只红眼睛淋成了白眼睛。大妈一提醒,后面的全体女社员不禁轰然大笑,小春一弯下腰去,两只耀眼的白眼睛历历在目。可想而知小春就这么一条短裤,上午把里外裤淋湿了,下午出工时湿了的内裤没干,干脆不穿,没想到坐墩位的两个眼儿暴露了他的隐私。
队里的女社员碧美,就是那个拔秧好手勇进的老婆,也是外村过来的媳妇,她持家有方,尤其把家,队里都说,瞧她脸色红润,从未听她跟丈夫拌过嘴,夫妻房事必定称心如意。勇进尽管平日荤笑话不断,但来真的从未动过邪念,他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夫妻和谐,使得两口子挣工分也特别上心。
碧美对老公还特别体贴,家里有点荤菜都会留给老公吃,平常闲不住,一有空会去溪沟、小河摸螺丝抓泥鳅,给老公下酒。今天耘田,她见到田里的泥浆上拉出一道深深的沟印,想到了也许是黄鳝游过留下的印记,而且必定还是条大黄鳝。她满怀希望地跟着那条沟印往前耘,一直到了撞田埂也没发现黄鳝,一抬头,眼前的田埂上站着一个男社员,他的裤裆漏了。这就是社员们每天必不可少的荤笑话。农民说: 一天不说逼,太阳不偏西。
很快轮到草籽田要割了,女劳力去割草籽,男社员包下了全部的拔秧、插秧。逐渐地建子的插秧水平慢慢赶了上来,从分小组派任务看,队长已把他一顶一地算个全劳力了。建子暗自高兴,这是无形中对他插秧技术的无言肯定。
土地是农民借以生存的根本。有一次,建子跟另一个年轻社员帮用牛佬犁田,碰上了手扶拖拉机翻地不匀时需要人工扒平一下。牵牛的绳子断了,在用牛佬去牛棚取绳时,那年轻社员觉得田里的水过满,就开了田口把水放走。老农回来见此情景勃然大怒:“把浑水放走!不想吃饭啦?!”
建子开始一愣,觉得放走田里的水跟想不想吃饭何关?再往深层一想,对啊,老农的骂话没错,浑水说明水里含有泥土,这种微量的流失必然会积少成多,离开了土地,农名就失去了生存的基础。别说农民话粗,但这一点上,他们的着眼点又是从何等的细微。
晓春和老婆的感情婚后一直不好,日子不死不活地拖宕着。今天队里有了新话题,说是在宁州当兵的胡骏,他妈说他要复原回来了。胡骏家就是建子生产队年年办“庆丰酒”之地。每到办酒,队里会推举建子参与烹饪,说农民做的饭菜没有城里人来得精细,他主管掌勺调味就是了,切菜剁肉等,有打下手的。第一年办酒建子来到胡骏家,在镜框里看到了身穿军装的照片,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
胡骏幼年没了父亲,是母亲一人把他扯大。胡骏妈个子小巧,四十有五,家里没有别人。儿子在城里当兵,母亲就一人在家,自食其力,日子过得一般。一栋三个门面的大房子,上下两层,一人住,空旷寂寞。
队里很少有人谈及胡骏的家世,这回因为他要复原,才提到了在他家年年办的庆丰酒,从而建子也耳闻了胡骏父亲的不幸。
胡骏的父亲是个采草药的,但不行医,只是采了草药拿去供销社卖给国家。在遍地文盲的农村他算是有点文化的人,毕竟家传的草药生意在农民中极为难得,这也是他祖上的先见之明,下一代要富裕起来一定要脱离土地,当然他希望儿子在继承家业的基础上能学中医,这是他让儿子参军的目的,冀望他到了部队有个转机。
那一带农村采草药的不只是他们一家。平坦可及之地很难采到稀有、珍贵的药材,长年没被人采走的高价草药,都在人迹不达的悬崖峭壁上,这里会特别危险。建子所在的大队还不是真正的山区,为了好药材,必须去隔壁的县,那里高山峻岭,高价草药就会多得多,但攀岩登壁未免危险异常,而且常有毒蛇出没。胡俊父亲几次被毒蛇咬伤,床上躺了几个月,差一点丢了性命; 另外,攀岩越壁地会有摔死的危险,那些大山里不时有传来摔死人的消息。不幸在胡骏去参军的第二年,父亲进山采药,从此没有了下落,至今都不知死在何处,连尸首也没找到。
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人都有一本血泪浸透的帐。建子好奇地期待着这位年轻的军人退伍回乡。
春天的阳光,万象生机盎然,胡骏在公路上从长途汽车里下来,身后跟着一个城里姑娘,是建子的同乡,这是建子今天上午出工时听他妈提起的。胡骏妈平日少言寡语,很少谈论孩子的事,后来建子才听胡俊说,母亲一直忘不了父亲,尤其是他一直生死不明。
这个城里姑娘是胡骏在宁州郊区部队时认识的,她是城里商店的售货员。一次胡骏进城来她的商店买日常生活用品认识的。姑娘是个独生女,从小娇生惯养,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这个恋爱关系女方父母一开始就反对,觉得女孩太年轻,男的将来还是个未知数,只有胡骏能提干或转业留在宁州当然皆大欢喜。但什么都是前途未卜。
然而姑娘看不到那么远,尽管她那时还是学徒,学徒工是不允许谈恋爱的,有被解雇的危险。但是她不顾这一切,她是初恋,胡俊也是,两人一见钟情,干柴烈火,关系进展得很快,已私定终身。姑娘的父母刹不住车,自己的孩子,横不下心。姑娘还为胡骏有过一次身孕。
因为没有学历,文化也差,在连队混个文秘都不够格,想学中医更是如登九天。小兵一个,四年的部队生活告一结束,回家务农。现在姑娘该怎么办?要看她对胡骏的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放弃城市生活来到农村当农民?这次她还是头一回来胡骏的老家,她想体验一下农村生活的全部内涵,她跟胡骏讲定,试着也跟社员一样上山下地,看看自己能否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姑娘毕竟还是太天真了,对没有过感性认识的别样世界,凭想象永远会跟现实相去甚远,对农村里会给她生活的方方面面造成诸多的不便她始料未及,对姑娘须备的强大的心理底线还遥不可及。她想在农村,或能在农村呆下来惟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别无选择。
第一夜姑娘就过不去。这种城里少女香气扑鼻的人体味,这种细皮嫩肉、鲜美无比的年轻血液,甭说整个生产小队,恐怕整个村的跳蚤只要嗅到了姑娘的血腥味、闻到了姑娘玉体的芬芳,都会“不辞远行”赶来聚餐。她无法入睡,甚至不敢在床上躺下来。尽管她扎紧了袖口与裤腿,然而仍无济于事,跳蚤们照旧有如入无人之境,她感到浑身上下都有跳蚤在咬,这种刺激、这种从未有过的、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恐惧感简直让她发疯,更让她无奈的是她的处境怪不得谁,这不是胡骏的过错,对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后代,遭跳蚤、蚂蟥的叮咬是与生俱来,他们不会有丝毫的不适,也永远想不到,无法事先告诫姑娘。
第二天姑娘没有出工,在家帮着准婆婆做饭,农村的大柴灶头是她见所未见的,要学会使用并非是一蹴而就。农家的孩子会烧柴灶,那是耳濡目染了十几年,个个会无师自通,而她在城里用惯了的蜂窝煤炉在农村则是天方夜谭。一桩一桩实际生活的困惑每每挑战她一次又一次地冷静思考自己的未来。
下一天她要见识一下农活,赶上了最轻松的耘田。要听懂山村的本地方言又谈何容易?农民没有足够的耐性,鹦鹉学舌地学着说城里话也羞涩难当,说了两遍对方不明其意也就失去了跟她攀聊的兴趣。建子跟她同是宁州人,说一样的家乡话,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她就一直守在建子身边。胡骏跟其他的男社员进了山,收工后要顺便背回分到各家的树。先别说她耘田学得怎么样,光下田后被蚂蟥咬了一回,姑娘也就失去了再次下田的勇气。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实在太难了。
建子帮他做参谋,觉得姑娘是城市户口,可以在镇里继续当售货员,设在本村的公社供销站也有城市户口的,她可以不干农活,但在农村生活下来所遇到的现实困难是无法回避的。姑娘想起了母亲的话:“他提不了干,不可能转业留在宁州,复原回了农村,那种苦你吃得了吗?!” 少女的初恋加热恋会让她盲目,热情过后她必须冷静地面对现实。她那城里人的种种生活习惯、风土人情、道德观念,包括方言,这里她一切格格不入,无法入乡随俗。几乎从第一夜起,跳蚤的袭击已让她的爱情防线溃不成军。她跟胡骏最终分道扬镳似乎也已成了定局。
母亲的告诫又在耳边想起:“一个姑娘家的,别弄得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弄出个第二代,给自己套上了终生的枷锁。” 那天胡骏背树回家吃了晚饭上了床她就不让他碰,借口怕跳蚤,她连衣服也不脱,和衣而睡。胡骏感到了他们缘分已尽,却原来不过是露水夫妻一场。
姑娘比原计划提前回了城,胡骏虽然把她送到了娘家,没两天便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姑娘已变得冷漠,准丈人和丈母娘更是把他当外人看。为了维护姑娘的名声,长辈不愿让他久留。他们的恋情在邻居眼里虽是纸包不住火,但能挽救多少是多少!
军装已脱下,过去曾经的受人尊重、众星捧月的人民解放军,那已是过去,胡骏同样面对冷酷的现实。他虽成年,给他全劳力的工分大家没有异议,但全劳力就得干全劳力的活。不说胡骏体质如何,离开农村几年缺之锻炼,农活的苦头他得从头学起吃,首先体力的支撑是第一难关。上山农活结束往往有背树回家的任务,照例,每一分工分就背20斤,全劳力的胡骏就得背两百斤,背少了是要罚工分的。
不久胡骏进城去探望过一次那个姑娘,回来后就没了下文,往后他也再没有这一话题。队里人人心照不宣,人人可想而知,胡骏的一段人生已向他作了告别,他又过起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日子。
晓春和老婆的日子依然过得象残火炉灶的水,不温不热,也听不到两口子的口角。老婆是外乡人,矛盾一旦恶化肯定对女方不利,这种负面的消息一旦传到了娘家,只会让父母遭村里人见笑。逆来顺受,将就过日子是她唯一的选择,那时中国很多的家庭不都是这么凑合着吗?
这个外乡媳妇几乎很少看到她开心,队里也习以为常,认定是性格使然。然而自从胡骏回村后,小媳妇的表情开始有变化。过去一往冷漠呆滞的表情,现在会有瞬间轻微的喜上眉梢。他俩各自出于不同的缘故跟队里多多少少的格格不入让他们彼此走近,他俩毕竟都曾在外乡生活。队里社员在背后的飞短流长日渐增多。开始是绝对的严密,非但不能当着他俩的面有所表露,尤其这种闲话绝对不能让小春觉察。叽叽喳喳的女社员觉得胡俊吃了亏,长相不用说,年纪也明摆着。
失去了女人,胡骏慢慢地变得饥不择食了。干活时只要小春不在,一有机会他们就会朝一处凑。农村的妇女不看书,不读报,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文盲,爱听男人说荤笑话,热衷于男盗女娼的话题,女的最津津乐道的家长里短、别人床前门后的闲传。知青一般不掺和农民的家事,而反过来农民背后挖人家的脚底板也不回避知青。建子能听到各方的谣传。
晓春有个哥,也在外地当兵,他的大嫂婚后也没孩子,很有闲,对别人家里的是非事更是兴致勃勃。兄弟俩同住一个三开间的排房,也是上下两层,两兄弟各占靠边的一间,楼下厨房,柴灶起居,兄弟各开门户各安家,相处和谐。无论性格、人脉,大嫂都在气势上占上风,但二嫂低调做人,与世无争,让大嫂也无懈可击。
而眼下时过境迁,大嫂有了谈资,如获至宝,顿然觉得生活充实了起来。当年她家的公公为了两个儿子腾出了房屋背后的自留地盖了这三间房。新盖的房子东西走向,老大住东头,老二住西头,朝着老房子。隔在新老房之间的是猪圈和茅厕。家里老头有早起上厕所的习惯。这是为胡骏和晓春媳妇所不知的。
新屋上二楼要走一道长梯,底部朝东,靠着老大家的厨房,上了二楼就靠近了老二的卧室。卧室有一个朝西的窗口,下面靠墙就是那猪圈和茅舍。茅舍出来右手边有一堵矮墙,越过强,背后就是胡骏家的猪圈,两个猪圈只有一堵矮墙之隔。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胡骏可以登上自家的猪圈,翻过矮墙上了小春父母家的茅舍,其屋顶离得小春卧室朝西的窗口也不到半米了。
是非多多的大嫂,其好奇心促使她每次上楼就寝都会蹑手蹑脚,上了楼倾听一下妯娌卧室里的动静,尤其是晓春出门在外的日子。这些天来,她婆婆因心脏病住院,大儿子在部队,夜宿医院护理只有晓春了。生产队里流言四起,更加引起了大嫂本来就惟恐天下不乱的心态,现在更是无时不刻加倍警惕。每次来到楼梯顶,她会多停留一分钟,细听卧室里每个微妙的动静。
有那么好几次了,她总是感觉房里不止一个人,而叔子在镇上医院,莫非是今夜突然回来?第二天一打听,没有啊!小春一直留在医院里。农村这种全木结构的房子,人在房间里有丁点动静都会发出吱咯声。孤男寡女的碰上了天地一家春,那还能静得下来?这种忘我的时刻,是不会也无法再顾忌别的了。
失去了女友的胡骏,库存量已是满满地,精满则溢,放释才是最佳的出路; 而晓春媳妇的婚事是人跑媒拉纤,又没有自发的感情基础。加之晓春的长相属平庸往下,结了婚就搭伴过日子,房事只是例行公事,尽职而已,无什么浪漫的激情可言。建子在队里也听过闺蜜间的私下话:不喜欢他那个东西,我就闭上眼睛,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胡骏的出现,晓春媳妇还是过门后第一次见到。他带着对象回村,这种自由恋爱的美好滋味她只有在电影里见过,都是想象中的,离现实生活太遥远。除了少女的情思如脱缰奔腾的野马,她曾都不敢期待那种想象竟会跟她的现实融为一体。
经多次的侦探,大嫂已确信无疑,不光房间里有两个人,而那种她再熟悉不过的床晃,好奇心迫使她要弄个水落石出,那个男的会是谁?同时不免也让她更思念不在身边的老公,她觉得浑身上下开始发热。
她把她的发现首先告诉了母亲,母亲先是不相信,哪有如此大胆妄为,简直无法无天,同时告诫女儿,千万不要声张,这种事搞得不好要出人命的。没有老公没有孩子的大嫂,除了白天出工,当然她在另一个生产小队,看不见小俩无间的亲密,而那些同队的人也想象不到大嫂的发现。大嫂开始值夜班,天刚擦黑,她就守在窗口,注视着大门的前方,他要看看来者是谁。几天劳而无功,有时守着窗口还睡着了过去。有一次到了很晚她饿了,去到楼下的厨房拿吃的,走到楼梯口,那激烈的床晃乐章又在响起。
她把这一话题再次向母亲提起,她已确信无疑,但奇怪的是从未见到来者。她坚信不疑的神态,让她母亲也变得将信将疑。接下去的守候依然是竹篮打水。她决定改变方略,等到那人夜深离开时,她可以采取盯梢的方法,查出此人是谁。然而她仍一无所获。
奇怪了,莫非出鬼了!靠近山沟的农村不光有狐狸精迷男人这么一说,也有野鬼来找女人的。然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请早晚会败露。
一天凌晨,天色蒙蒙还没放亮,晓春的父亲肠胃不适提前起床如厕。突然草棚顶上一记重跺,像是有人自天而下地落在了屋顶,把老头吓得魂不附体,不禁一声喊: 谁?!只听棚顶一阵慌乱的脚步,越过矮墙消失了。
这么一来,事请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各家各户到了晚上便有了谈料。晓春回来后也耳闻了此事,心里当然不悦,但他傻傻的,不知该有什么对策,公社来做过一次调查,也找不到什么证据,那时又没有基因检查。晓春惟觉到了夜里,老婆对自己更加温柔体贴、更热情主动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性福。而且一反常态地也开始说荤笑话。
他说: 明天队里开全体大会,今天晚上家家户户都是炮声轰隆。这是社员们一年中绝无仅有的一两次可以记工分的集会,是百日不遇的有偿大会。后来建子注意过,如果第二天有大队全体社员大会,生产队里果真异常冷清,就是前来的社员记完工分都会匆匆离去。难道果真如晓春所言?
农民不像工人,是一年到头没得带薪休息的,过大年也不例外。平时只要不出工就没有工分。唯一的例外就是大队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下达重要的中央文件。这一天,平时只要是正常的劳动力,这天开会均记工分,这就是农民一年中难得的带薪休息。每到这一天,他们除了会无比地感恩国家给自己的福利,心理上的轻松不必说,生理上同样会放纵自己一回。作为知青的建子们,他们每月有一天记工分的读报日,学习领会 《人民日报》 社论精神,保持跟党的政策步调一致。这种特权农民是羡慕不已,望洋兴叹。
晓春的老婆不久怀孕,产下一子,长得漂亮,五官端正,他陶醉在做父亲的幸福中,对老婆的传闻不再追根刨地。人家有本事的做爸爸,我没本事也同样做爸爸,他这么想。孩子满月后抱来队部,队里有人背后说: 孩子象胡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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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知青秀莲 (小说 《陂陁岁月》,第四部,第四十六章)
田里的几种农活建子基本上都领教过了,天气也慢慢地热了起来。地里的农活一经空闲了下来,山上的活儿就来了。上山的活比起地里的,强度要高出得多。除了砍树、背树、割草,种收番薯都是重活。
种番薯要赶雨天,否则番薯藤插不活。各生产队分到的山地离开村庄都很远,每次上山都要一整天。因为路远,为了来回尽量少跑路,每次进山、出山,社员们都会超负荷地挑、抗。体力好的全劳力都会实实地满挑一担,足足有两多百斤。建子虽然挑不了那么重,但按照工分,他得挑上170斤。山路上挑东西跟平地相比,其难度就截然不同。一则要往山上挑,加之又得赶雨天。
从城里带来的球鞋在平地挑担穿还过得去,但进了山,鞋底会打滑,只好跟农民那样穿草鞋。建子也买好草鞋,平常已开始练着穿,但一旦上了山,因是雨天,湿脚穿草鞋完全是一种新的体验。草鞋的鞋底进了水,踩上去就会打滑,于是只能光脚,而光脚时脚底直接踩在山路的沙砾上刺得钻心痛。出了村,平地都已走了好几里,上了山,再难也得坚持下去,没有退路。即使迈不开大步,脚底虽被扎得疼痛难忍,也得一寸一寸前行。这是建子在现实生活里真正体尝了什么叫“寸步难行”。
对一个未经日晒雨打、细皮嫩肉的城里知青,“锻炼”意为着一次血肉模糊的体验,建子已有过一次经历,那就是肩挑。从未压过重担的肩膀,要挑起重负,体力是第一的考验,使出浑身的力气,双腿的支撑只是一个方面。更有不受注目、让人煎熬的是肩膀。城里人,脖子和肩头间是下陷的,那里不长肌肉,重压之下,那个部位要被磨烂,压出血印,磨破皮,直到出血、结痂、成死肉,成老茧。下陷的肩膀开始肿起,鼓起,练出肌肉为止,这才算称得上是合格的锻炼。时常为了节省时间,长途行走不停不歇地一直挑下去,还得学会换肩,左右肩轮着挑; 要学会使用“冲档”,右肩挑时将“冲档”架在左肩上,一头托起扁担的后半部,让吃力平均分开左右肩,几里的山路才能一口气挑下来。碰上这类活,任何一个农民都会竭尽全力,没有丝毫的偷懒而言。好胜的知青是如此,不好胜的也被迫如此,否则别来当知青。
完成了肩膀的磨练,现在轮到脚掌。虽形式不一样,但实质相同。收工回到家,建子的双脚火烧一般地刺痛。要克服了这一难关,就得坚持光脚上山,赤脚下地。不是到了冬天,平时出工不穿鞋,这样到了雨天光脚上山就不怕。脚底厚厚的一层老茧,像是穿了一双天然的皮底鞋。
有一次在地里“双抢”,突然大雨滂沱,大家赶紧去牛棚躲雨,建子一不小心脚在公路上一滑,踩着了玻璃,拉出一道一寸多长深深的口子,被人抬到公社卫生站。没经验的卫生员看到血红爆开的伤口,一阵慌乱,一剪刀剪掉了翻起的血淋淋的鲜肉,疼得建子晕死过去。直到建子几天后来卫生所换药时,医务人员才想起,当时竟忘了先打麻药。
七十年代,中国分下乡知青和回乡知青,根本的区别是户籍。原是城市居民户口下的乡,就叫下乡知青; 原来就是农业户口去了县城读完中学毕业回原籍的叫作回乡知青。除建子他们从城市来的知青外,生产大队还有从县城居民来插队的三个女知青,秀莲便是其中一个。
三个县城女知青跟建子他们四十来号城里知青同住知青点。她们早来一年多,那时有了新建房就比较宽裕,她们三个女知青也每人一间,等建子他们大队人马来了,她们同样享受知青每月一次带工分的政治学习。建子是难得的高中生,要他来主持政治学习。
头一次政治学习,秀莲就突出地引人注目。她身材修长,也较有文化气质,后来听说她在中学时一直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她也显得成熟,但神情时常显得压抑。新来的知青在厨房用具上什么都缺,做饭炒菜地,不时要向老知青借炊具在所难免。建子跟别的知青一样,偶尔要去秀莲住房借东西。知青住房是里外套间,外间是柴灶,吃饭、洗脸都在这里,里间是床和一个能装下五、六人的四方木制谷仓。每到生产队分了谷子,挑回家先存在里面,有了好太阳挑出去晒。稻谷要晒得恰到好处,没晒到时候或晒过了头都会影响出米量。最理想的达到七点五折。晒得程度是否合适,用手插进罗筐的谷粒试温。晒得过热,碾出来的碎米多,稻糠的比例也会提高,米就不出数。
建子去秀兰的住处借炊具,外屋和里屋门都敞着,建子听到里屋有声响知道有人,便在门口大声问:“能进来吗?” 秀莲听出建子的声音,便答:“行啊!” 建子径直朝里屋走去,到了门口见秀莲只穿着“牛头裤”,那是方言,指的是三角裤,样子正要套上长裤。看见了建子秀莲忙着改口:“不行,不行!” 建子赶紧回身,他某种异样的感觉。
有一回夜里回知青点,建子的经历也让他觉得不正常。秀莲和建子不在同一生产队,一次离开老村回知青点在村道口邂逅,于是搭伴回家。秀莲探问建子:“你们城里人是不会留在乡村城镇的!”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建子不知所答。这个村道乌黑黑的,村里没有路灯。秀莲见建子不吭声,靠过来往他肩膀撩了一把,嘻嘻作声:“在问你呢!” 她两次不平常的作态让建子开始关注起她的品行。
其实秀莲是一个很让人同情的县里知青。当时建子那一拨知青刚到,正赶上春耕,农活虽然很紧张,但社员们聊闲话也是不肯落下,闲传着邻村大队的一个女知青怀孕了。因为这女知青生活作风不检点,据说跟几个队干部都不干不净,这次怀孕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是跟谁的。公社派人来人作过调查,结果没查出一个所以然,大家以为此事就不了了之了。当时正赶上知青上山下乡的高峰,省里有指示,要彻查,县里设了专案组,由县里一个干部专人负责。案发的前前后后要重新核实。
调查结果,跟女知青有过干系的,顺腾摸瓜地迁扯到了建子的大队,事请变得越加扑簌迷离,该被调查的对象也越来越多。贫下中农意见很大,这些询问所花去的时间都算出工,这是农民的工分钱,而眼下农忙正缺劳动力,一老农就在田头骂开了:他娘的,有什么好七调查、八调查的,让孩子生下来看看像谁的就是谁的!他这一牢骚把地里的农民笑得直不起腰。
那县委专案组的干部是个转业军人,本来转业后应该回老家云南,因为他老婆在云南,是个从上海去的知青,但老婆不甘心一辈子留在云南,想让老公转业在江浙一带,而后再想办法夫妻团聚往江南调在一起。一个青壮年的转业军人,三十上下,身体好,形象也好,唯一的遗憾是老婆不在身边,这种大出几岁的成熟男子尤其招女青年喜欢。就在那次调查建子所在村的女知青有否遭人性侵情况的接触中,秀莲对他一见钟情。
军人听得出秀莲的说话口音跟城里来的知青不一样,他得知了秀莲父母家就住县城。相对城里来的知青,县城知青自愧不如,多少有点自卑,这更增加了军人的优越感,开始,秀莲并不了解他是有家室的人,他从不提起自己的家属,总是来去孤身一人,下到村里做调查也没见到他周末回家,其实他在县委也只有一个单身宿舍。军人在谈话中故意让秀莲明白他在县委办公,就一人住。他可以帮助秀莲尽快招工回县城。秀莲庆幸自己鸿运高照,是人生千载难逢的天赐良缘,她回县城的次数变得频发。他们开始偷偷幽会,秀莲也悄悄去了他的宿舍,把初夜留给了她。
不日,秀莲发现了那干部老婆的来信,便质问他怎能欺骗她,谎称自己未婚。那干部说是秀莲自己的误会,他没说过他是未婚,只说了他一人独居。他又说,他跟老婆分居两地,感情合不来,早晚要离婚。他考虑过要跟秀莲处一辈子。
到了此时秀莲已无路可退,她别无选择了,只希望他们的关系能顺心如意地发展下去。他向她保证,会想办法尽快帮她上调,跟老婆离婚,他俩成一家人。秀莲满脑子都是阳光灿烂的良辰美景,还跟他怀了孕,在干部的安排下,委托战友去县里做了人工流产。那时举国上下正掀起计划生育高潮,医院里人工流产有完成人物的额度。做人流、搞结扎就跟阉鸡似的,上了流水线一波一波地过,什么证明都不要。她的病例卡上依然填写的是未婚,他没胆量欺骗医院改成已婚。人流时不打麻药,护士动作又很粗莽,让她痛苦不堪,不禁失声,遭来的是讽刺和辱骂: 有什么好叫的!未婚先孕,当初为何做这种不要脸的事!
好景不长,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干部的老婆从信里感觉到了丈夫对自己的温度,偷偷赶来单位,把事情闹大了。在秀莲蒙味无知、一直处在对未来无限的憧憬中,她的心仪人儿,她不久将来的丈夫已被调动工作不知了去向。姑娘措手无策,支撑信念的希望瞬间坍塌。事先她的父母已有所觉察,感觉到女儿的生活作态在起变化,曾那她问过话。考虑那干部尚未离婚,而跟一个有妇之夫通奸是犯法行为,她矢口否定,期待离婚快快到来,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无论在生产大队还是左邻右舍,她一直极力掩饰,现在更不敢将事请败露,只好暗暗吞下苦果,也从此变得沉郁,破罐破摔了。
任何事情难就难在第一次。失去了贞操,第二次跟第一百次没有多大地区别。卖淫的妓女,只要克服了第一回的防线,往后的接客就成了例行公事。
大队里回来了一个退伍军人,因在部队他是司机兵,算有一门技术,回村没多久就被调去了县里开车。每隔一两个星期都会回村来,帮家里父母做些力气活,也不时来生产队走走,从而认识了秀莲。他觉得她有有三分姿色。青涩少女时,队里的老农都说秀莲是个美人胚子,就是还是青涩,脸上的黄水儿还没脱掉,将来有了老公过上夫妻日子,放掉了黄水儿会更加漂亮。婚后的少妇比起未婚的少女会更来得光丽艳美。
在农民兵的眼里,相比那些村妞,秀莲已是非常出跳,她独压群芳。他父母就他一个独子,家里的房产自留地都将是他的,父母还指望他来养老。复原后,他将来的生活不愿远离家乡。城市来的女知青自然容颜娇好,但他不敢高攀,她们是要远走高飞的。找个县城的,离家近,管住父母家正是恰到好处。他俩不仅门当户对,还珠联璧合,上帝的安排是天衣无缝。一旦秀莲调回县里,他俩就是花烛夫妻。可是秀莲的鸳鸯梦还没做完,喜结良缘已成了泡影。
双方的父母都见了面,这门亲事算作已修成正果。没想到军人饥不可耐,姑娘想自己反正已是过来人,这样没准能早日过了这一坎,也好提前祛除心结。然而军人刺刀见红不见红,发现了秀莲门扉已开,不再是处女。处女情结深重的偏远山沟,这道坎无法过,这将会是他终生的心病。娶了破鞋当老婆,他必终身悔恨。军人不但退亲,还把闺房事张扬了出去。
男女情事,初恋纯净,不参有物质要素。只要两情倾意,丑侣也出西施; 就是柴门贫窭,情爱照样温热蓬荜草铺。而越往下,换的人越多,情爱的成分越减,物质的成分越多,性爱也是物质属性。
这就是建子眼前的秀莲!她已失去了一切,也因为生活作风的不检点,上调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地被人侵夺。她已什么都不在乎了,也没什么什么脸面可讲了,他已破罐破摔,甚至暗示公社管知青的书记,只要让她走出山村,她一切在所不惜。
姑娘第一次是慎重的,有了一次,第二次就会变得随意。她一次又一次地上当受骗,一次又一次地被人玩弄,无论肉体还是精神,对创伤她感受越来越麻木不仁,越发觉得微不足道。她虽曾想到过死,但有幸还是活了下来。
2021年 初稿德国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