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凯
阿凯走的时候,只是在客厅茶几显眼的地方留了张字条: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便条略微有些潮,就好像这是阿凯是一边哭一边写下的,而且刚写完没多久。
想必是还没有走远。
放下便条,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只是缺了阿凯的身影。多久了?毕业以来也有个把年头了吧,终于崩溃了。
阿凯是一名年轻有为的人民教师,任职于一所不好不坏的民办高中,教的数学。
像我们这种应届生进学校,总得先挑一些最脏最累的活儿干,就比如班主任,就比如男生比女生多一倍的班级的班主任。
“凭啥子啊?”
阿凯听到自己归宿时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但由于阿凯本身就是一个特温顺的绵羊人,不爽也只在嘴上停留了不到两三秒钟。
事实上,就阿凯那温顺小绵羊的性格,在班里却意外得吃香。要说为什么,因为阿凯还是一个闷骚的人。
骚包嘛,走哪儿不都得留下一屁股让人类憋着奇怪表情却难以形容的气味嘛。阿凯也留,而且还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班级里不仅一大票男生爱和他侃大山,居然连原本为数不多的女生也都流着哈喇子簇拥在他周围和他谈理想论人生。
那时候我们几个女生缘比较寒酸的同僚都吐槽说,鬼冢英吉40岁娶16岁的梦想要被你实现了。
阿凯却不以为然,他说自己是一门心思在当好一名老师,因为从很久以前他的理想就是当一名优秀的老师。
为什么?
我们对骚包凯想当老师的动机不感兴趣,但对他一改骚包气说正经话的理由却有些在意。
因为我喜欢这种被依赖的感觉。
后来,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三年就这么过去了。阿凯也终于要送走他的处子班了。
拍毕业照的时候,所有学生都是笑着的,唯独阿凯一个人没忍住落泪了。这结果就是让摄影师傅挺为难的,原本明明只要拍两张二选一,现在却不得不先瞅着这该死的班主任什么时候不会发作。
尽管所有学生都在阿凯的同学录里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坨煽情的话,但他似乎仍然不满足,直到暑假临近结束前还在翻那本同学录,偶尔还会发发短信过问几个学生近况如何。
这家伙是真动感情了啊。作为三年来教师公寓唯一的室友,我觉得自己有这个义务去开导开导他。
我们约在一间氛围不错的酒吧。所谓氛围不错是指不会放那种让人肝肠寸断的音乐。
没寒暄几句我就忍不住直奔主题了,我说阿凯,马上又要开学了不是,这次再当三年班主任,挑个女生多点的班级,你看怎么样?
阿凯只管喝酒,没有搭理我。
我打算换一种说辞。
我说阿凯,人都毕业了,雏鹰都展翅高飞了,咱得放手你说是不?
阿凯还是一门心思在喝酒,哪怕杯子里一滴都不剩也还继续着“喝酒”的动作。
我可是急脾气,一下子夺下杯子抓着阿凯的肩膀就吼了:阿凯你别这样成吗?你一大老爷们那么矫情你真以为自己是情圣啊?
我原本想,无论哪个男人被批矫情都是会跳起来的,但我却实在低估了阿凯。他凝视着我,不,是透过我凝视着他幻想中的世界,只说了一句话:
我以为我被他们依赖着,其实我也依赖着他们。
令人诧异的是,开学后,阿凯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在新高一班级里一如既往地温顺,也一如既往地闷骚。
哦不,这种说法很奇怪,确实是一下子变了回去,就好像是我一不小心打开了月光宝盒,回到了三年前看着那个刚毕业没多久一边嘟囔着“凭什么”一边快乐地给大家讲着数学课的阿凯。
这三年,阿凯完全没有提起他的处子班,也再没有和那些处子班里的同学有任何互动来往。现在的他,已经把自己全部感情投入在这个新班级上。
依旧一如既往地,全班男男女女,都相当中意他这位班主任,大到人生规划,细到心路历程,大家也都爱和他交流。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拍毕业照,阿凯是笑着的。
那个摄影师傅记得阿凯,本想等着阿凯酝酿好情绪,没想到他不按常理出牌,一下子也不知所措起来。知道阿凯他亲自问“好了吗”,摄影师傅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暑假里,阿凯没再纠缠他的同学好友们,甚至这次连同学录也没制作。他指指自己的脑袋,“都在这里哪”,说道。
也是这个暑假,有人看阿凯28了却仍然孑然一身,给他介绍了个对象。
阿凯相当热情,嘘寒问暖外加礼物轰炸,卖萌卖骚外加时嫩时熟,可惜依然没有俘获姑娘芳心。
“我觉得咱俩性格不合适。”一个特别多见的分手理由,作为和相亲对象说拜拜也相当好用。
另一个相当好用的理由是“我对你没有感觉”。
阿凯花了不少心思,也赔了不少时间金钱,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就是爱情,没办法的事。但也多少会受些刺激,所以我又把阿凯约了出来,还是三年前那间酒吧。
这次还没等我寒暄完,阿凯自己先打开话匣子了。
“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我都知道。小姑娘的事儿嘛,对吧?你看,本来就是介绍认识的,不熟。对待不熟的人自然有一套标准。比如哪句话说错了,咱俩不合适了。又比如偷偷去看了你微博,发现笑点不一样,咱俩不合适了。何况人家姑娘生活挺充实的,卖个面子给我那朋友才来见我的,自然更加苛刻了。但不能说人家姑娘很挑,她待朋友还是挺宽容友善的我看。”
这还自己安慰起自己来了。而且还让我半晌憋不出一个字儿。
“我不难过,我只是觉得可惜。我们互相打一开始就是冲着谈恋爱去的,彼此给不了太多时间去了解一个人的纵深,只是草草看到一个人的平面。哦,这个人和我不合适。哦,这个人我没感觉。哦,这个人我不喜欢。虽不公平,但也无可奈何。”
然后便又开学了。结果展现在所有人面前的,依然是那个温顺的阿凯,那个闷骚的阿凯。
只是,我终于发现,犹如存在着一个模具,一个复刻了阿凯所有行为模式的模具,他的一如既往形同傀儡,虽有喜怒哀乐,却看不到点滴生气。
原来,三年前,阿凯就已经放弃了。放弃了他的梦想,他的追求,以及为此不屑周遭的勇敢。
第一个对不起,祈求得到他的第三任班级同学们原谅,原谅他不能继续授课了;
第二个对不起,祈求得到处子班同学们的原谅,原谅他过分乞求着依赖,却在得不到回应后斩断一切;
第三个对不起,祈求得到自己的原谅,原谅自己太早放弃,原谅自己浑浑噩噩的三年。
我不知道阿凯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真正振作起来,但这都没有关系。
这套公寓的房租,我先一个人担着吧。回来后记得告诉我,那个梦想被你安置在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