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亮
指挥官视角
——筵席已散 众人已走远
而你在众人之中
暮色深浓 无法再相认
不会再相逢
“要我怎么说呢上将先生?是该庆幸在最后知晓了你的面目,还是该遗憾最好的搭档已不复存在?”
这是被上将从船舱中推下时,自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
闲逛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盛夏的阳光一如既往的灼目,丝丝缕缕肆无忌惮地射入眼中,使后者的眉头不禁起皱。却又眯起眸子,抬头瞅向耀眼得几近尖锐的光芒,嘴角浸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阳光。
这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宇宙的秩序恢复了安定。星球上的人们也渐渐走出恐惧与不安,生活趋向了一种安稳的平静。
平静之中透着一分波澜的是,自己的“死讯”已几乎人尽皆知。
宣告这个消息的自然是那位上将,而正因了自己的死,战役的功劳几近都归了他去,一年来,后者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
该死的,怎么会这么疏忽,把这样一匹狼养在身边?
每每念及此处,便会懊恼不已,心脏偏右一寸处的伤口总是拉扯作痛。这样的感觉,也算得上是半分撕心裂肺了吧?
不禁自嘲,手指隔着衬衫将伤口轻轻抚了抚。当初离死亡只有一寸之距,即使视生死为虚诞如自己,回想起来时仍会有几分余悸,而更令心湖激荡涟漪的,是那人的下手之狠辣。
当真不顾一丝情分?这种念想一旦浮上心头,就会慌张甩头将其驱逐出境——本就心怀不轨,怎会有半点情分?
一年前,若非因那一寸之差没能将自己置于死地,若非是重伤的自己被留下善后的部下及时发现,那人的面目,大概一辈子也不可能被戳穿了。
握紧的拳隐隐发力攥得更深了些,直至疼痛透过手套深入手心才顿然察觉,暗怪自己又没能控制住翻腾的情绪。视线放逐天际——今天恰是战争结束一周年的日子,那庆祝的宴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而上将赫然在受邀之列。
今天,非要揭穿他的面目不可。
堂堂指挥官却连一张完好的照片也没有,传出去不免有些令人笑话。可这的确是事实,而事实所造成的后果是,除了那次战争中的参与者,没有任何一人知晓自己的容貌。
这便使得自己回到星球后,几乎无法证明身份,而那些曾经的战友已没了消息。这次宴席,将幸存的参战者都囊括其中,是唯一的机会。
情分?这种与彼此无缘的词汇还是不要想了罢。也曾想过若是遇见了那人,定要狠狠逼问到自己满意为止,然而理智最终占了上风,拼命,拼命地将这种念头压在了心底。
低头抬手理了理微皱的衣领,加快步子朝宴席所在处赶去。头顶惯存的靛蓝军帽早已褪去,日光和煦,银发辉映几近闪闪发亮。
——————
该死,怎么会不在?
宴席已触及尾声,那赫赫有名的上将却迟迟不现,在场的人偏似早已知晓一般,不约而同地将那人悄悄略过。
是做戏?是一场局?
不,自己还活着的这种消息,怎么可能隔着一个星球传到那家伙的耳朵里?
果断对于心中疑惑置之不理,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赌气般地要守到最后。是懊恼,是不甘,还是为了心底那一分私念,自己也不清楚。
筵席已散,众人已走远。
而此时那个曾在身边为自己驱逐威胁的身影,出现在了人群之中。
暮色深浓,那影子渐渐黯淡了,与人群相离,影影绰绰,轮廓愈发地模糊,愈发的疏离。不顾此刻从心底翻腾澎湃的复杂思绪,右手探至腰间触及冰凉枪柄,冷意刺激清醒几分之后快步朝那身影赶去。
“哟上将,过了一年的安稳日子,这点基础的防备都丢了?”
身影渐近,待走到掌控之内的范围时,已与人群走远了——揭穿是不可能的了——如此想道,那私念便不可抑止地尖叫着冲出心脏的囚笼。不及思考,一步之遥,子弹上膛,腰间手枪骤然提起。冰冷枪口触及人的后脑时,那人瞬时僵硬了几分。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便尤其故作轻松地出言嘲弄。
“好久不见了,上将。”
轻声嗤笑将言语悉数逐出,枪口抵上的力度又加重了几许。就算不再军装着身,这个背影依然熟悉的要命。声音入耳,却反倒像令人轻松了,竟生生转过身来,视线掠过漆黑的枪口,直直迎上自己的眼。
他开口,一字一句一如往常清澈,那分应有的惊讶不知是被恰到好处地隐匿,还是原本就被他的从容自若给不动声色地碾碎了。
“是啊,好久不见。”
声音中的轻笑依稀可辨,和往常是一般的模样——若是自己出言嘲弄,他定是要反击的,如今这一言一语,恍惚间多像是两个老友再聚。
“你——”
险些又在回忆中失神沉沦,出声又止竭力镇定情绪。夏季的炽热一如往常,只是隐约间光线昏暗了——暴雨总是突如其来的。此刻乌云已重重地压下——也压在心头了。潮湿的空气沉浮,却觉喉间异常干涩,字字句句挣扎不出,不知是被困在哪个心房心室了。
抬高角度,枪口顶上人前额,暗暗咬牙固执地与人对着目光。他的眼神太过平静,漆黑的双瞳像极了无际的宇宙,深邃、神秘,叫人看不透里面究竟是什么。或许这么多年来自己所一直自信的谙熟人心,如今统统都不过如此。
“目的,是什么。”
犹若困兽,无力再说过多言语戏谑,直逼主题以喂养心中吼叫不止的念想。恨不得将人的表情动作、一字一句都深深地剖析解读一番,然后再明白他的有苦难言,知晓他的心有苦衷。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他笑,谦和笑容里依然带着丝丝张狂,明明这样熟悉的面孔,说出的话却陌生之极,最后一分心存侥幸,最后一分心怀念想也被这沉沉落地的字眼给砸得粉碎——
“目的?让你消失,然后,取代你。”
他说得无比轻巧。头顶的乌云更加厚重了,雷鸣沉闷,却另在心头炸开阵阵声响,眉头已抑制不住地紧皱了。紧咬嘴唇几近目光凶狠地剮向前者,声音沙哑将言语艰难逼出,“你当真以为,凭你一个人,可以取代得了我?”
握紧枪支的手颤了又颤,太过,太过失态,真是太糟糕。“真是该说你狂妄还是愚昧,天真地以为我会念及那些所谓的情分——放过你?”几近愤怒地低吼出声,将一切尴尬难堪都融化在不可言说的怒意里,竭力遏止扣响扳机的冲动。阴霾天空,风雨侵袭,丝丝冰凉浸入皮肤,暴雨倾盆,毫不吝惜地打在人的身上,令人几近被包裹在冷意中。
“就算没有放过又怎样,你以为如今的军队里还有你的队伍?哪怕你杀了我,你也回不到当初的位置。”清晰地听见人轻哼的鼻音。雨水刺骨尖锐,一如眼前陌生脸孔。这才深深相信了,从头到尾,那个熟悉的上将都不过是子虚乌有。“杀你,足令我心头畅快,一个职位而已,谁会在乎!”长久以来死死压抑在心底的愤怒与不甘终是决堤般地翻涌而出,嘶叫、嘈杂,在喉间肆无忌惮地凝成了绝情的字句。直攻大脑,喧宾夺主,将全力防守的理智尽数湮没,顺着神经侵占了手指的操纵权。几近刹那,枪鸣流星赶月般追逐着话音的尾巴歇斯底里地吼叫出声——
头脑顿现的空白霎时被理智填满,大口呼吸平稳心绪凝视眼前狰狞脸孔。鲜血顺着轮廓滴落,殷红色泽在雨水中殆尽。他依然睁着双眼,眼中惊诧分明,双唇翕动,却不见任何声响。
大雨倾盆间,他的身体骤然跌倒在地上。
“这是最后一句,上将。如果有来生的说法,祝您永远不要与我再见。”
指尖就着雨水拭净了枪口血渍,平淡地将手枪收回腰间。转身离开,脚步声清晰可闻,徒留暴雨恣意冲刷余孽。
暮色深浓,光线黯淡浑浊。曾命运交织缠杂的二人,注定无法再相认,不会再相逢。
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