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颜相机
图片：齐三生一个半世纪以前，我的家族就开始做化妆品生意了。在美颜业界不断探索和开发新的概念，成了家族代代相传的使命。到了我和我妹妹这一代，传统的家族企业已经由父辈们打造成为实力雄厚的国际集团，集团旗下有五十多个知名品牌，单是自己开发运营的就有三十多个，从香水、彩妆到护肤一应俱全，覆盖了爱美人士几乎所有的日常需求。
人们熟悉这些品牌，可却不一定知晓我们这个家族的名字。我现在要说的，是我和妹妹，我们这两个家业继承人，把我们家族的名字推上世界巅峰的故事。
妹妹似乎生来就知道，人是极度依赖视觉的动物，眼睛是与心灵直接相通的。也许，她作为女人，天生对美好的外表和气质更为敏锐。妹妹可以说是集团产品的灵魂人物，只要是她所设计的彩妆和护肤品，全都成为了所谓的爆款。她娇美的容颜和曼妙的身姿，也让她早在十七岁时，就成为了家族品牌的御用模特。她在十八岁开始接拍电影和广告后，已经成为了十分耀眼的明星。
而我，作为家族直系继承人的独子，则是个纯粹的生意人。我的角色是工程管理者和工商管理者，作为集团的CEO，我和妹妹分工明确。我的目标是非常清晰和唯一的，那就是为这个集团添砖加瓦，把家族的执着、荣耀和尊严继续传承下去。我所最关心的，是保证公司生产经营的产品全部畅销。
曾经我有个很喜欢的女人，她问我，你们家的那些热销护肤品，涂抹在脸上到底有没有用处，吸收后会不会变美。
当时我大约是喝醉了酒，不假思索地说道：“当然有用了。你知道吗？人的皮肤表层被死皮和角质覆盖着，几乎密不透风地保护着里面的表皮组织，能够阻止90%以上的有效物质渗入，你所说的吸收，就在这不到10%的范围里面，所以放心吧。”
是啊，最关键的，是人的眼睛所看见的，所想象的，所相信的，那些被植入人心的东西。
在创作广告的时候，我是理直气壮的，我从没有觉得自己是在欺骗谁。一个广告的作用，就是把一种理念植入人心。有人说商人都是编造谎言者，无奸不商，我姑且大度地认为这没有全错。毕竟，谁不愿意买一个美丽的谎言？美丽的谎言是友善的，它简单明了地让人快乐，怎么会没有人买单？天下哪有比美丽的谎言更妙的事情？
有一种现象，是我一直在观察着的，它并不属于化妆品行业，然而却都属于美颜业界的范畴。有的时候，我们是相辅相成的。那就是媒体工具的美颜功能，比如手机上的美颜软件。
曾经有一度，许多人都喜欢在媒体社交圈子中，上传用美颜软件处理过的自拍，博取别人的赞美。直到有专门的美颜相机问世，把这种风潮变革成了一种社会普遍现象。有了美颜相机自带的专业美颜效果，人们再也不需要什么美颜软件了，只要按动手机快门，就能自动拍出美颜的照片。
我曾经想过，这些用美颜相机，整天拍着自己的各种表情上传的人，在得到一千次、一万次的赞美之后，不会真以为自己长得和照片上一样吧，会不会忘记了自己真实的容颜？但是仔细一想，怎么可能呢，不会有如此荒唐的事，回到家里卸了妆后，怎么可能看不见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
直到那一天，我坐在办公楼下公园里的长椅一端，一边想着公司的未来，一边享受着春天的阳光。一个女人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她长着一张十分平淡的脸，如白开水一般，让人品尝不出任何味道。她在我身边坐定，很不讲究地开始化起妆来，她打开自己手机的摄像头，用手机当作镜子。
是的，我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是一支安装着美颜相机镜头的手机，女人面对手机屏幕上自己的美颜在化着妆。
那一刻，在春天的艳阳之下，我的脑袋中仿佛电闪雷鸣。那一刻，我不属于美颜业界，我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见了美颜行业的本质，也看见了无与伦比的商机。
那个用美颜相机当镜子化妆的女人，她简直就是一个天才！我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了妹妹。
作为国际集团的CEO，雷厉风行是我的风格。两个月后，我已经收购了两家公司，一家是实力最强的美颜相机生产商，另一家则是最尖端的人造义眼研发和生产商，它们都成为了我们家族美颜集团的成员。
只用了半年时间，我就让一款技术并不复杂，价格并不高昂的“美颜义眼“成功上市了。这双能够把所有人都看成美貌英俊的义眼，仅在一年内成为了一种日常生活的必需品，连我自己都移植了这种美颜义眼。
从此之后，人们眼中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丑男和丑女，所有的脸孔都符合了人类的审美要求，美丽的容颜、协调的五官成为了一种标准。
当然，也有人不屑移植这种义眼，比如我的妹妹。虽然她表面上并不反对它，但我知道她心里并不喜欢这款产品。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她自己的形象有关。所有的人在我的眼里都变美貌了，唯独妹妹并没有。她原本就是个大美人，在我的美颜义眼中，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变美的人，她的容貌、身形、气质没有任何变化。
但她毕竟也是继承人之一，她义无反顾地配合我，我们一起销售着这一款义眼，新的美颜义眼公司的股票一路飙升。终于，我们首先在自己的国度卖出了第一亿双美颜义眼。就在那个时候，李斯林基金会的人找上了我。
他们表示十分看好这双义眼的前景，希望参股美颜义眼公司，并且将作为股东投入大量的资金，去研发新的义眼技术。他们希望介入美颜义眼的技术核心部分，由医疗巨头李斯林股份公司一起开发美颜义眼的升级程序。
“李斯林基金会介入每次义眼的升级包开发，你会同意这样的事情吗？哥哥，我们要小心了。“妹妹提醒着我。
“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在人家的地盘上做生意，不听他们的话是无法持久的。“作为一族之长，我明白，即使是李斯林礼貌的请求，也和强加的指令一样，没有实质性的区别，没有商量的余地。
很快，李斯林股份公司就参与了进来。
美颜义眼每个月都需要下载一个升级包，因为它有一个天然的缺陷，那就是义眼看见的所有惊艳美貌，会慢慢变得平淡无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人们移植义眼以后，从此改变的生活习惯有关，因为无论如何都能获得的美貌，让人忘记了自己真实的样子，而变得越来越放纵随便。这时候就需要新的视觉刺激，让义眼继续能看见令人惊叹的美貌。
我知道李斯林在升级包中动了手脚。他们似乎把一切都进行了美化，美颜已经不仅仅局限在人的容貌身形上。从日用品、食物、衣物到城市户外的景致，天空、河流、草地、动物都美得如梦似幻。只要放眼望去，整个世界美丽和谐，没有人抱怨什么事情，没有人说一句坏话。事实上，人的话语和真实的交流也变得微不足道，因为他们整天只需忙于赞叹这个世界的美貌，心情的愉悦、精神的亢奋自不必说。
只有我的妹妹，她的笑容变少了，人变得深沉起来。
“哥哥，我让技术部完成了最新的升级包，我把它传送到你的义眼上，你先试试，如果觉得好，明天就发布吧。“
“哎？上次升级只在几天前而已。李斯林的人也参与了吗？“我问道。
“他们还没有看过，这个升级包只是我负责编写的，算是送给你和公司的礼物，哥哥你先试试看吧。“
我想了下，可能因为这是第一百个升级包了，也可能因为明天晚上十二点开始，将是我们定下的美颜义眼两周年世界庆典节日。妹妹心里虽然不喜欢，但还是重视这个项目的，也许她真花了心思，毕竟她天生就是个对美十分敏感的女人。
这是个名为“美颜相机“的升级包，我回到家中，让自己的义眼下载了妹妹给我的升级包。如往常一样，在睡觉的时候，我让义眼开始安装它。
早晨醒来，我就觉得不对劲，因为我的视野右上角不断闪动着“持续美颜中...“的文字。
“你醒了？别起床嘛，我们再睡一会儿。“我身边躺着我几天前勾搭上的新情人，她是一个舞者，有着波西米亚人的风韵，我们共同盖着一条薄薄的被单。
我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这是谁？这个奇丑无比，浑身长满皮癣的生物是我勾搭上的情人？我的眼睛是瞎了吗？我吓得滚下床来，屏住呼吸生怕惊动床上的那个生物，迅捷地穿好衣服就出了门。
我驱车在路上，后背僵直着，体验着一阵阵寒意，震惊于路上所见的事物。我不停地喝着水，强作镇定。
天空是一种恐怖的死灰色，大气中弥漫着扰人的雾霾，太阳被闷在上空中，变成了一轮诡异的灰黄色调。我发现路的两旁，那些繁茂的杨树都已经枯死，我喜欢的那片河边的草地，只是被泼上了绿色颜料的塑料草皮而已。河水和我记忆中清澈见底的样子没有了关联，腐臭的河中并没有银灰色鲤鱼在游动，而是漂浮着猫和狗的尸体。我看到那些杨树的下面，哪里还有平日嬉戏的红尾松鼠，而是一群群肥硕发臭的老鼠！
我的胃里泛着恶心，整整一天，我开着车绕了一圈又一圈，我不相信，这个我熟悉的城市，哪里还有往日的优雅？它简直成了人间炼狱！
我看见街边的那些人，男人们不修边幅，女人们衣衫褴褛，他们的嘴里吐出黄色的尖牙，面目狰狞却还在搔首弄姿。他们一本正经地赞美着对方，寒暄着、说笑着、亲吻着，他们神经亢奋、表情夸张、歇斯底里。
这难道不是一场集体癔症？
我找了个偏僻的角落，慢慢地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的眼睛里还闪烁着这个升级包“持续美颜中...“的字样。我受够了，我不信，这个地方肯定会，总还会留有一些美好的事物吧。
我想起了从小就常去的那个高级意式餐厅，那里有个彬彬有礼的老伙计，据我所知，他并没有移植义眼。那里的餐点始终摆盘精致、开胃可口。即使是我的美颜义眼出了故障，菜肴的味道一定不会改变。
我稍微收摄心神，驱车到达那个餐厅，餐厅的外面看上去已经破旧不堪。
“先生，您今天是一个人吗？您的情人呢？“老伙计的身上没有了平时整洁笔挺的衬衫、西装马甲和领结，而只是穿了一件可笑的破洞老头衫，简直就只是一块发臭的破布而已。他的表情看上去油嘴滑舌，一副调侃我的模样。
“还是和往常一样吗？“看到我坐在我专属的靠窗的位子上，老伙计随意地吆喝道，脸上还是那副调侃我的笑容。
我对他点点头。
“贝鲁嘉鲟鱼籽酱意面一份！”老伙计向厨房里笑着说道。
不一会儿，身披破布的老伙计端来一个盘子，粗鲁地扔在了我的面前。我看着面前的这盘东西，盘子的边缘已经全是黄色的油渍，一定已经很久没有洗刷干净了，这份意面，它的模样根本说不上什么摆盘，只是杂乱地堆砌着。一团土黄色的类似面条的东西上面，有一坨绿色发黑的类似鱼籽的东西。
我内心忐忑地先吃了一口土黄色的面条，与其说是一道料理，不如说就是便利店买来的那种速食面条而已。我又尝了一口鱼籽，那明明就是一种藻类，人工合成的假鱼籽，更别说能和贝鲁嘉鲟扯上任何关系。
如此鄙陋的食物，我这几年中怎么从没有尝出来？还一直吃得津津有味，对看上去高级的摆盘赞不绝口？人的感官中，视觉在心灵中占有如此显著的位置吗？看上去美貌的东西，尝起来也就会是美妙的吗？
好不容易，我把这一整盘鄙陋的东西塞下了肚里，整个人的情绪萎顿到了极点。
“今天的意面怎样？一如既往的美味吧。”老伙计收走了空盘子问道。
平时，我总是会说，当然了，你家是城里最好的意式餐厅。
“你们这里换过主厨吗？”我问他。
老伙计十分惊讶地瞪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表情顿时舒展开来。他收起了那种调侃式的笑容，恢复了我记忆中的沉稳和礼貌，他注视着我微笑着说：“我最尊贵的先生啊，您自己还不清楚吗？在这个伟大的美颜时代，还有哪个饭店会去请一个职业的主厨啊！还有谁会下苦功去学习厨艺和摆盘啊！啊？您说呢？”
我笑了，大笑起来。老伙计用他的肉眼瞪着我，他也笑了，彻头彻尾的哈哈大笑。他身上的破布，仿佛成了一块时髦的披肩，它似乎在开着一个荒诞的玩笑，却又显出昔日的优雅气质。
我仍然如同往常那样，给了老伙计丰厚的小费，然后驱车来到了公司的办公楼。已经快到晚上十二点了，妹妹的办公室里仍然亮着灯光。
“你设计的升级包很好，马上发布吧，我要让所有人在十二点庆典到来时都安装好。”我注视着她，妹妹的美貌依旧，没有因为我的义眼改变分毫。
“哥哥，你确定吗？”她的眼神中满是温柔和爱意。
“是的，我为你感到无比自豪。”
与妹妹说完，我来到了办公楼顶层的天台上。我看见街道上的人们欢声笑语，他们都注视着天空中，许多汽车在鸣着喇叭，整个城市里充满着节日欢庆的气氛。我知道在他们的美颜义眼中，看见的是天空中美丽的烟花，那是上一次升级包中就安排好的小程序，为了在节日开始时增加喜庆的氛围。而我抬起头来，只能看见灰蒙蒙的一片。
渐渐地，街道上安静了下来，慢慢地，欢声笑语变成了凄惨的尖叫声、发疯般的咒骂声、狂暴的咆哮声。人们抛下怀中的花朵、礼物和恋人，拿起了石块和棍棒，接着店铺被砸了，汽车被烧了，人们争吵着，厮打在一起。是的，所有人的眼睛都看见了，那个我所看见的人间炼狱，那些行走在路上的妖魔鬼怪。
我的手机上显示着二十多条未接来电，最新的消息显示在屏幕上，是李斯林基金会的联系人发给我的：“那个美颜相机升级包是个病毒！你们在想什么！疯了吗？“
妹妹来到我的身边，她穿了一件鲜艳的红色礼服。虽然我是她的亲哥哥，从小看着她长大，也不得不叹服于她的美貌。她坐在我的身边，挽着我的手臂，并且仔细整理着我凌乱的头发。
“对不起。”妹妹小声说。
“不，不，亲爱的，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而你才是把我们家族的名字推向巅峰的继承人。”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站在你的身边，哥哥。”她的肉眼注视着我，平静地说道。
“嗯，我最亲爱的妹妹，让我们带着家族的尊严，好好地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