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老

2017年5月的时候，我们给祖母过了她91岁的生日。

一个月后，她突然身体不适，整天整夜的不吃不喝，我们一度以为祖母会就此一病不起，但生命总是创造奇迹，几天后弟弟告诉我祖母已经恢复正常。

我想，这是祖母自己的造化。

我忽然很想要写祖母这一生的事。

此刻她仍活着。但她的故事一早已经偃旗息鼓，不动声色地收了梢。

我相信她会活至很老，也许到我老。

因幻觉永生。且她无力更无心逃出生天。

我爱她，如爱多年后的自己。

她的一生是十足十的悲剧。说到底，根本是她自己不要充任欢喜角色。

然而，祖母始终是至情至性的女子。

她也是这世上甚是普通的一老者，有过炽热的青春，苍白的人生境遇，以及如今因为年迈而衰老的健康。

她更是我认识的老人当中，每一次的祈祷中把国安民康放在第一的例外。

她不是不懂得好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不过是懒得。

且好不好又如何，如果你爱的人过早的撒手人寰，如果人生给了这样那样的选择。

少年时代我不喜欢祖母的一切，仿佛我们天生就是敌人，当有一天我能读懂祖母的故事的时候，她已经老去，甚至戒掉了她唠叨的习惯，变得一言不发了。

父亲说，他最怕有一天他进门的时候，祖母会问他你是谁，他说，祖母在用她最后羸弱的生命态度为儿女积攒着福德。

可是，我们都阻止不了苍老，祖母还是越来越需要更长的时间认出我们都是谁，我开始感觉到父亲的那份害怕，怕她会真的有天连我的乳名都记不得。

后来，我也开始读《金刚经》。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我忽然顿悟，或许祖母的日渐遗忘，是她的福德，她忘掉了她走过的所有痛苦，她忘掉了心心惦念的儿女，她安稳的睡在床榻上，呼吸如婴儿般平稳。

当我终于敢于用女子来称呼她，

当我终于明白女子最终的投奔无非仍是女子 更彻底些实在是只得她自己，

当我终于知晓世上的确是有寂寞永生这回事，

当我终于学会怜悯一切爱 还有不爱，

当我终于能够忍住泪水和悲伤的时候，

我亲爱的干瘪的瘦小的祖母 我终于开始想写写你的故事。

但你却已经老去，我那样静静的看着你，我除了默默的念诵金刚经，我竟想不到一个该怎样讲这个故事。

也许这个故事又要夭折，这个场景无数次重现，也许这就是祖母的故事。也许这也是祖母期望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