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中村,无处安家的搬家工
老波说他们被房东赶了出来,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房子,临时在借书机旁住两天。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04个故事
一
大学毕业之际,我拿到深圳一家上市公司的offer。怀着激动的心情,奔往传说中的特区深圳。
到了后才发现,从小渔村变为特区的深圳,房价也抬到了均价5万一平,别说买房,租房都变得极其困难。
经过多方考察,我最终在福田上沙村租到了一个农民房改造的单间。空房,没有一件家具,每个月1300元。
深圳最大的城中村之一上沙村,因聚集了深圳知名互联网金融商圈车公庙的白领而著称。与车公庙的高楼林立形成强烈反差,上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清一色密集的握手楼。逼仄的楼道由于晾衣服的水渍长期积累,加上晒不到太阳,地面长满了青苔。
每天傍晚,药店和路边摊都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卖蟑螂药的吆喝声:“大蟑螂,小蟑螂,一下就除尽。”
有一次我跟在做香港代购的朋友聊天,我问她香港什么样。她说:“香港特别挤,比你们上沙还挤。”我想象不到香港的拥挤,只是上沙这里人口流动性很大,每天都能看到有人搬家。
所以上沙的第一大产业是中介租房,第二大产业是搬家。
搬家工的标配是小板凳和木牌。每天一大早,端着小板凳坐在路边,身边的木牌上面写着:搬家,电工,修下水道。
他们大多皮肤黝黑,穿着破旧的短袖,三三两辆聚成一个小团体。大部分的人都抽烟,没有客人的时候就发呆或者用手机看视频。
早上7点到晚上12点,一直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
有的人用三轮车运东西,有的人徒手搬东西。我经常看见他们背着多到我难以想象的东西在路上走。在真正目睹他们搬家之前,我不相信人的抗重能力这么强。
有一天,我打算买一个二手的衣柜。在我家楼下超市旁的搬家工聚集处问:“能不能帮忙搬衣柜?”有一个岁数相对大的人在一群人中首先站起身来说:“搬到几楼,有电梯吗?”
我说:“卖家住的地方有电梯,在7楼,我住的地方没电梯,在5楼。”
他叫了旁边一个人,说:“走吧。”
我问:“多少钱?”
他说:“二十。”
他在路上自我介绍:我叫老波。我喊他老波,觉得别扭,听起来像是在喊他“老伯”。
把衣柜运下电梯之后,老波他们一前一后抬着衣柜走。这段平路还算轻松,可抬衣柜爬楼梯时我都替他们捏了一把汗。他们小心翼翼的,生怕撞坏了衣柜。
楼道很窄,在楼梯拐角处差点卡住,最后在房东阿姨的指导下才绕过去。他们每走一层歇一会儿,经过20分钟的折腾,终于搬到了五楼。我长舒一口气,拿出40块递给老波。
老波说:“20块,我们一人10块。”
我有些过意不去,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水递给他们,老波说不用,转身就走了。
又过了一星期,我在二手市场淘了一个空调。刚好在楼下看见老波,就让老波帮忙帮我装空调。
我们共处一室,刚开始老波很沉默,埋头就开始装空调。出于一个单身女子的自我保护意识,我打开了大门,老波朝我看了一眼。我赶紧说:“太热了,打开门透透风。”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紧张,老波跟我聊了起来。
他是湖南郴州人,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念大学,一个念高中。三年前他独自一人来深圳打工,经同乡介绍来到了上沙当搬家工。
我问:“路边上搬家工很多,有那么多的活吗?”
老波说:“每天都有活,要是遇见全权委托我们搬家的就更好了。我最多的时候一天能赚400块,最少也能赚100块。”
我问他,“那你们也住在上沙吗?”
老波嘿嘿一笑,“我和另外两个老乡租了一个单间,弄了一个高低床,图个便宜呗。”
老波说最赚钱的还是租房中介,成功介绍一个房子,抽成30%——40%,但这些中介都是广东人,跟房东很熟,外地人别想吃这碗饭。
聊着天,老波就把空调装好了。按照约好的价钱,我给了他60块钱。老波笑着接过钱,连说谢谢。
有一次在去上班的路上,我看见老波三轮车上装满了行李。他一只手捞起脖子里的白毛巾擦汗,身体往前倾,卖力地蹬着自行车。
我心想老波接到大活了,就情不自禁喊了一声:“老波加油!”
老波听见后对我笑了一下,继续蹬自行车。
二
上沙虽然人多了点,但基础设施健全。我最喜欢的是路对面的福田体育公园和离家500米处的深圳图书馆自助借书机。福田体育公园有塑胶跑道,足球场,羽毛球馆,游泳馆还有电影院,能够满足我基本的生活需求。
有一个周六,下了一天的雨。傍晚时分我去借书,借书机正在出书的时候,我隐约看见右边一个人影晃动一下。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地上躺了一个人。我以为是流浪汉,拿完书正要匆匆离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我:“姑娘,看书啊。”
我回头看,原来是老波。借书机左边一个人也坐了起来,是老波的同乡。
老波说他们被房东赶了出来,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房子,临时在借书机旁住两天。地上铺着一张凉席,旁边放着一个床单包起来的大包裹,一个红色的水桶,应该是他全部的家当。
我问他吃饭了没,他说一会儿去买两个馒头。我脱口而出:“你不是南方人吗?怎么喜欢吃馒头?”
老波说:“这两天下雨,出活少,得省着花钱,一顿快餐少说也要12块,还是吃馒头划算。”
那段时间上沙部分楼涨价,有的涨了200块,有的涨了300块。老波觉得有点吃不消,不久就要回老家了。
房租说涨就涨,租客依然源源不断。
老波走了以后,我和朋友合租了一个二房一厅,房租每人1400元。
搬家的时候,梅子千叮万嘱,一定要看好行李,防止搬家工偷东西。我有些诧异,她却说有些搬家工搬家是副业,偷东西才是主要工作。
我跟梅子说:“不会的,我之前请的搬家工很朴实,一瓶水都不喝。”梅子说:“不知道该说你天真还是你运气好,我亲身经历过被偷东西,实在没办法放松警惕。”
搬家工帮我打包行李的时候,我竟不自觉地一直盯着。除了发现他们技术娴熟效率高,没有异常。
和梅子住在一起之后,了解到不少关于城中村的内幕。
自从我住进城中村的第一天,就听说这里要拆迁,房租都是直接交给拆迁办的。搬家后,有一次我交完房租问:“我住的这一栋什么时候拆迁?”工作人员说:“拆迁时会提前一个月通知你们的。”
听他的意思随时都有可能拆迁,我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梅子。
梅子告诉我:“上沙住了这么多上班族,拆迁了他们去哪,政府也要考虑安置的问题。就说深圳XX城中村吧,提了十年才拆成功,尤其是田贝村拆出一个亿的富翁后,上沙原住居民就更不会轻易同意拆迁了,还不如城中村改造来得容易。”
果然给梅子说中了。不久后,我住的地方门前就开始挖天然气管道。本来就拥挤的街道堆满了脚手架、水泥,窄得仅容一辆出租车通过。村里只好管制共享单车,村口岗亭不仅有保安把守,还用大喇叭重复播放“共享单车禁止进入本村”。居住环境简直糟糕透顶。
天然气改造完之后,道路被收拾干净,一切又恢复平静,老波也回来了。
他在家里盖了一个三层的楼房,小儿子又考上了大学,这几年打工存的20多万块钱用完了,就又出来赚钱。
这次,他老婆也跟他一起来打工。他买了一辆摩托车,早高峰晚高峰干摩的的生意,其他时间继续当搬家工。
摩托车是继蟑螂之后,城中村的人第二怕的东西。送快递的,送外卖的,还有摩的司机开着时速30公里的摩托车,在大街小巷乱窜。走在路上让人避之不及。
但摩的又是居民依赖解决从家门口到地铁站的主要交通工具。每次一走出巷子口,就会看见摩的司机一脸期盼地问,“靓妹,去哪里?”
台风天通常伴随着下雨,一到这个时候,白领们发愁,摩的司机喜笑颜开。雨天的生意火热得很。
老波的老婆也找到了谋生的活计,她加入了捡垃圾的队伍。她说这里比老家热闹,赚钱也容易,两个人早出晚归的,一天也能赚五六百块。
有一年的暑假,老波的小儿子来深圳玩。来不久,收留了一只流浪猫,三个人一只猫,在一个单间里生活了两个月。
小儿子白天打游戏,吃饭叫外卖,只有晚上才出来溜达一下。他说,就是喜欢上沙这种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生活,以后毕业了也要来上沙租房子。
一脸纯真。
三
没有人会怀念城中村的生活。几乎所有的人住进城中村的第一天就告诉自己,忍受痛苦是为了早点离开。
我在上沙生活了四年半之后,欢天喜地的离开了,搬进一个环境还不错的小区。
听说老波长期干重活,得了腰椎间盘突出,没法再干搬家的活,干脆全职当起了摩的司机。可惜好景不长,他刚换了一辆好点的摩托车,深圳就出台了全面禁摩的政策,对送气,送水,送快递和载客行为进行整治。
尤其是关内地区管得最严,大批摩的司机失业回老家,也有一部分人转战关外。老波也随之跑到关外谋生活。
无论如何,老波总算也离开城中村。
老波离开城中村时50岁。有很多年龄比他还大的搬家工,身材佝偻,驼背,依然坚守在这个岗位,多半都是忍受着身体的疼痛在硬撑。
老波有一次跟我聊天说:“年轻真好,要在年轻时多赚钱,老了就干不动了。”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想起老波。他瘦弱的身体扛着重物,在烈日下走着,不见他停歇,仿佛老波能够背负起这个世界的一切重物。
作者沽雪凉,咨询公司从业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