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热情》

《宁静的热情》

（一）

男孩今天又被班主任给骂了，又是因为上课发呆走神，还有一百天就要中考了，他对自己的成绩倒是一点也不上心。男孩是个安静的男孩子，不喜欢跟同龄的伙伴打打闹闹，他几乎没什么聊得来的朋友，每天陪伴他的只有窗外似有似无的云。男孩应该是黑暗中扭曲生长的壁花，时常自惭形秽又不求苟同。

他把课堂测验的试卷紧紧地攥在手里，班主任说要家长签字，男孩倒是不怕这个的，父母分开以后，他对母亲不过是一张照片的记忆。父亲每天都忙着做皮鞋生意，领回家让男孩叫阿姨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个，但都在几天之后不欢而散，他对男孩的成绩问题更是无心管理。父亲的女人个个都风情万种，妖娆多姿，男生对这样的女人总是觉得不屑一顾。

男孩一边喝着汽水一边晃晃悠悠地回家，这是他每天最喜欢的时间段。日落时刻，一切都变得缓慢起来，有时他看到那些美好的景象就想把它们定格下来，要是景象也能做成标本就好了，他偷偷地想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美好的东西都是抓不住的，事物的存留总是敌不过时间的针脚。

（二）

世间令人一辈子难忘的一幕往往就在一瞬间，这一瞬间很快也很短，它就在这一刹那，它不会再出现你的明天里，它存在于昨日却令今天的你无比怀念。男孩在刚刚抬头的一刹那，也就在这个在普通不过的回家路上，得到了那个令他值得回味一辈子的瞬间。

她看起来二十八九岁，高挑纤细，身着淡蓝色格子裙，皮肤像刚剥开的熟蛋清一样白嫩，立挺的鼻梁上有几颗明显的小雀斑，多了几分俏皮和性感。最值得一提的是她的眼睛，男孩曾看到过的瞳孔都是纯黑色的，但是她不一样，她的瞳孔是棕色的，让人没有一丝的抵抗力。她有着年轻女子没有的温柔与坚定，却又风韵犹存，脸上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

她好像感受到了他炙热又直接的目光，轻轻地向旁边一瞥，依旧笔直地向前走去。他突然一愣，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匆匆收回眼神后突然就脸红到了脖子根，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余热像痕迹的证明，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多么的真实。

从短暂的回味中清醒过来，他发现她已经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她就像一颗在复杂情绪中诱导慢性自杀的毒药，从他的身体里蔓延开来。男孩曾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一个人，她气质冷艳若即若离，浑身散发禁欲气息却又让人想往更深处探寻。

（三）

男孩回到了家，家里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漆黑一片，空气里回荡着他和各种家具接触摩擦的声音。他什么也不想做，瘫在床上，睡觉是他认为与世界隔绝的最佳方式。但这天晚上，他竟怎么也睡不着了，闭上眼睛满是那女人的模样，她是谁呢，这个时间点，她在干什么呢，他着魔了似的任由着思绪落地生根。

第二天放了学他就飞奔到昨天遇见她的那个地方，他隐约记得那前面就是十九路公交车的站点，便坚信他还会再遇见她。他等了很久，却迟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看着一辆又一辆的十九路车开过，他想着她会在哪一辆呢，又来了一辆十九路。他鬼使神差地上了车。

车里人很多，他费力地往里面挤了挤，刚刚上车脚还没有站稳，突然一个急刹车让他失去了重心，他的手一下不小心插入了旁边人的口袋里，对不起还没有从口中出来他便看到了她精致的侧脸。

（四）

她今天也一样的干净利落，一丝不苟，棕色的瞳孔像是阳光照耀下的琥珀，耐人寻味。男孩迅速把右手从口袋中抽出来，脸红得就像突然在白水中浸散开的颜料，他尽力地克制着自己，不想让一个十五岁少年的情绪明晃晃地裸露在阳光下。她望着窗外，可能是车里太拥挤的缘故她好像并没有发觉出一分钟前一个男孩内心里的惊涛拍浪。

他的心在他蓝色水洗衬衣里不停地跳动，跳动，他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而跳，就像机械滴答的时针，没有缘由的，就为着时钟抖动，而她就是他的时钟，他甘愿做她的时针。右手上都是她口袋里残存的余温，滚烫的无处安放，他偷偷地装作抬手的样子顺势将手轻滑过鼻尖，想捕捉住几丝她的味道。

她下车了，在湖平路站。他跟了下去。她走得很快，鞋子有低矮的小坡跟，走起路来跟地面接触有哒哒哒的清脆响声，过了个马路，她走进了一家旧书店。他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五）

她正在抚摸着书架上的书籍，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泛起了几丝亮光，她轻轻地拿下来了一本书，但是由于逆光的缘故，在对面的他并没有看到书的名字。她半倚着书架，翻看起来。他也找了另一本书，故作认真地看了起来。

他时不时地抬起头，悄悄地透过书的细小缝隙偷看她的脸，他看到了书的名字，是茨维格的那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她看了很久，即使姿势并不舒服，她也毫不在意，她看得很细致，周围有什么声响她都不会有任何反应，几根不听话的发丝轻轻地垂落在纸张上。不知过了多久，她把书轻轻合上放了回去。他随即合上了书，看着她走出了门，也跟了上去。

几步之后，她走进了一幢小楼，原来她到家了，他在楼下发了一会呆，就又起身回到了书店，把她刚刚看的那本书买了下来。他仔细地抚摸着这本书，把他放到鼻尖，这是她的味道，他欣喜起来，这味道和那天从口袋里抽出的右手味道相同，这是她独有的味道，清新中又夹杂着些许丁香花的味道。

（六）

可能是那天女人去了别的地方，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女人都会在那个十九路站点等车。他每天也都会在放学后十九路站点等待女人，他知道了她每次在公交车从不坐座位，他知道了旧书店是她常驻的地点，他知道了她喜欢把头发干净利落地盘起来，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秘密。他每天都会目送着她回到家。以前他总会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个缺口，可是自从看到了女人，他觉得他的生命有了希望，他有了对明天的期待和期盼。

还有五十天就要中考了，男孩的成绩还是平平，文科还可以差强人意，可这理科就差之千里了，老师的教诲就像飘散而过的烟，他从不放在心上。男孩很想从他的生活中逃离来，每当这郁郁寡欢的时刻，女人的面孔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不知道她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女人，如果他看不到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看不到她，他会觉得做一切事情都打不起精神。他觉得她的一切都是他喜欢的样子，只要想起她来，他就会偷偷的笑起来。有时看不到她，他就会莫名的焦躁起来，坐立难安。

（七）

中考结束了，男孩居然什么感觉也没有，太多东西注入不必要的形式化，真正做起来的时候却没有想象中的强烈情绪。他倒是迫不及待地赶到了十九路公车站，今天的他打扮得很清爽，白色的衬衣，黑色的帆布鞋，海蓝色牛仔裤，男孩其实生得很好，五官有棱有角，身材也有几分同龄人不具有的英气。

女人来的很早，他到的时候女人已经在站点等待了。十九路车很快就来了，他跟着女人上了车。车里很空荡，今天的确是有些早了，人很少。男孩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女人的身后，他找了一个临近女人的位置坐了下来。他还是偷偷地观察着女人。今天女人的头发居然是散落下来的，清冷中夹杂了些许的妩媚，他更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女人转过头来了，他们的目光相互交汇，男孩没有躲开她的目光，女人也这样直视着他。男孩觉得，这一刻，时间好像静止了，公交车，窗外，树木……一切的一切好像成为了他们的点缀，这一刻很慢也很长。突然，女人在他的旁边坐下来了。

（八）

她的发丝在他的肩膀上轻抚掠过，她看着他，她笑了。她看着这个年轻，稚嫩又懵懂的男孩，他好像在惊慌中又夹杂这几丝期盼，她越发觉得他可爱，止不住地笑了起来。这下男孩不知所措了，他既暗自欢喜她终于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又紧张她会怎样看待他，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单纯可笑的问题男孩，她会不会讨厌自己这种看起来有失分寸的行为，他反复询问着自己。

她居然还在笑，还笑得如此灿烂。她笑得停不下来，浑身都笑得抖动了起来，肩膀微微颤抖，车窗外的阳光落在她的香肩，阳光也跳起了舞，她的唇在这一瞬间被放大了出来，他好像只能看到她的唇，他吻了上去，她不笑了，面无表情，她完全没有想到男孩会有这样的行为。他立刻起身，拼命地按着提示下车铃，一次又一次，其他乘客都被这噪声惊扰，纷纷看向他。

他更加羞臊了，不敢看她，他的心就如沸腾的水一般。可人偏偏喜欢体验这种自虐式的快感，他越是紧张，头越是不由自主地转到她的方向。她面不改色，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可这滚烫的脸颊和发抖的嘴唇在告诉他此刻是如此的现实。女人假装若无其事，可她的心在肆意翻腾，那就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吧，她暗暗想着。

（九）

车终于停了，他飞下车，不顾一切地奔跑，奔跑，他想跑过这时间，如果奔跑可以让他迅速长大，他愿意一下子用完这一生的力气去奔跑。已经记不得自己跑了多久了，他倒在了地上，阳光还是这么耀眼，用十个手指都遮挡不住它的强烈，就像他对她的爱，用双手死死捂住还会从指缝间溢出来。

爱真荒唐，如此没有理由，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可是他固执地想恋着她。有时人会爱上某件事物，可能只因为事物的某个剪影，我们又在其中添加自己的想象，让它变的美好，也让自己误以为事物符合我们原本想象成的模样。

中考成绩出来了，他的成绩只能去市里的二流高中，父亲并不想让他重蹈覆辙，听说县里有一个工作日封闭式学校很有名气，要比市里的二流高中有生气得多。他运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把男孩送到了县高中。男孩慌了，他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但是他的任何反抗都像是已经沉溺在深海的婴孩，毫无效果。

高中第一周。终于盼到了周五，他坐车回到了市里，这个时间她早已不会坐车了，他便到了女人家楼下，他望着小楼，不知道哪一扇窗才是她的家，他就在楼下静静地坐着，坐了很久都开始打盹了，他的头不受控地点一下，又点一下。突然男女的嬉笑打闹声让他清醒起来，他抬头，嘴张开却又说不出话来。

（十） 

是她，她笑得很开心。他站在这里，他是谁呢？一个恶心的跟踪狂？他赶紧躲到了阴影角落里，他听着他们的嬉笑，听起来欢愉又刺耳。星期六，他又准时在那个站点等待着她。她还是那么精致，那么准时，只是这次是两个人，她和那天和她嬉笑的男子。他们看起来很般配。

男孩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一到周末他就仍会在站点等着她，她和他仍旧很幸福。他也仍旧在一边偷偷地看着。男孩还在坚持着跟踪女人，这就像是他活着的盼头，她就是他的光，他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看到的第一缕光。

也是个普通的星期六，他在读高三前半学期，他仍准时到了站点，等了很久，她没有来。又等了很久，她还是没有来。男孩又来到了她家楼下，可是这一次真的没有捕捉到她的身影。他有点慌了。第二天，他提前了一个小时去站点等待，可是还是没有女人的身影。后来的无数个周末，他仍旧来等她。

（十一）

女人不见了。她就像他上课偷看到的似有似无的云，一不小心就消失在视野里。她不见了。可是越是看不见她，她的模样越是清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总是抚摸那本《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想象着她那令人怀恋的味道。

上高中后，他学习了文科，他天生敏感，对文字有捕捉能力，成绩也渐渐有了起色，再加上他俊郎的外貌和略显忧郁的气质，他很受女孩子的欢迎。可是他跟她们交往时间从不超过一星期。他总是会想起她，想起她的味道，想起她棕色的瞳孔，想起她口袋的温度。

之后的路，男孩看起来一路顺风顺水，高考入帝都一所偏文类高校，攻读外国文学史。他积极参加各种活动，辩论赛，创业活动。他看起来积极又健康，同学说他乐观开朗乐于助人，他成了学校里颇受欢迎的男孩子。

（十二）

他成绩优秀，活动积极，校长留校资格给了他，他也很喜欢这样的安排，稳定又充实。他日复一日地生活，工作，读书，有很多可爱的大学生被他彬彬有礼又略带神秘的气息纷纷吸引都选修了他的文学研究课程。

今天也没有什么不同，他照例早来到班级，坐在讲台前看讲义。看着看着，脖子酸痛，他抬头活动筋骨，突然，他的目光停住了。一个女学生正在认真地看书，那本书很小，书的名字，很刺眼，他径直走了过去，在女孩翻到的这页，他看到了那段话：

“我始终为你而紧张，为你而颤抖；可是你对此毫无感觉，就像你口袋里装了怀表，你对它紧绷的发条没有感觉一样；这根发条在暗中耐心地为你数着你的钟点，计算着你的时间，以它听不见的心跳陪着你东奔西走，而你在它那嘀嗒不停的几百万秒当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女孩看到男孩站在她旁边，合上了书。他想起他曾像这紧绷的发条，为女人紧张为女人颤抖。女人也曾向他匆匆瞥了一眼，却又消散在他的世界里。他脑海里女人的模样已经逐渐模糊，但是她给她带来的那些感觉却仍旧尘封在心底。对了，他已经不是男孩了。他看着合上的书，书的封面明晃晃的写着：《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