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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戏莲叶间

2019-08-13  本文已影响13人  九月歌吟

(一)

  “老家伙,你又输了。”黑子落盘,胜负已定。

  “说吧,这次,又看中我哪个宝贝了?”面露苦涩,“你可得给我留点家当。”

  “你那几件物什还是自己留着吧,”起身,走到空荡荡的荷塘边。

“不如这次,帮我个忙。”

(二)

四月份的风还是凉凉的,莲衣紧了紧衣口,又抱肩搓了搓。远处田里的林家阿婶在躬身播种,见她路过,提着装着种子的布袋直起身来。

莲衣只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合,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朝她招招手,阿婶咧开嘴笑了笑,也朝她招招手。

她摸了摸怀里的布囊,一抬头看见西边的太阳已经探到涡山边了。赶紧迈开步子,小跑起来,回家晚了阿娘会担心的。

当再一次被石头绊倒,手被一旁的刺棘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的时候,莲衣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暗骂三月的天一眨眼就黑尽了。什么桃花梨花杜鹃花,全成了围绕在她周围打转的黑影。

到半山腰了,她靠着一块巨石,把布囊掏出来,一边拍拍它,一边嘟囔,"你啊你,要不是因为你,我何苦呢。"这是一颗种子,但不知道是什么种子。她要把它种在涡山上。

叹了口气,不情愿地迈开腿。

  “啊——”

身体在下滑,心脏剧烈跳动,似乎想逃离这副躯体。莲衣尖声大叫。

  “呸呸呸。”有无数的沙子和石块滑落下来,掉进嘴里、眼里,钻进鼻子里。

才能呼吸,鼻头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哭,可是越想把眼泪往回收,她就哭得越大声,一边哭一边咳嗽。莫名其妙被卡在山缝里,她要是死了,阿娘怎么办。她已经没有了阿爹,不能再没有莲衣。

她趴在岩土上,想用手擦擦脸,可是手动不了,只能看着衣袖上精致的荷花刺绣小声抽泣,阿娘,莲衣好想你啊。

“谁在那儿?”

“有人吗?救命啊,救救我啊。”听到上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她没出息地哭着笑出了声,双手蹭着地面扑腾,又落下一层土。

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枝伸进来,莲衣一把抓住。

  “孩子,抓紧了,我这就拉你出来。”

她扭了扭身子,腿被下面的缝隙卡住,动弹不得。

   “孩子,别着急。”她觉得阿公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不知道他能不能把她拉出去。她紧紧地抓住树枝。

树枝动了,小臂和土里的石块、砂砾摩擦在一起,疼得她龇牙咧嘴。心里雀跃了一下,随即又沉下来。身子在向前移,可是被卡住的腿一动不动,很快两头的力都作用在腰身上,两头撕扯着疼痛。

阿公好像拉不动了,莲衣觉得自己似乎能听到他的喘息声。不会把他也拖下来吧,那就是莫大罪孽了。她松了松紧握在右手上的左手手指。

“一、二、三。”阿公在外面大喝了一声。

莲衣觉得自己的脚像是被推了一下,有力起来,使劲一挣,竟然抽出了一条腿。她跪在山岩上,一点一点往上挪。

最后,她被半爬半拉着拖到地面,瘫坐在地上。一抬头,看见扶着树大口喘息的老人。他背着月色,莲衣看得清他着一袭白袍,半散着一头银发,身影微躬,因着喘息身形上下起伏,她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的眼神奕奕,目光穿透稠黑如同实质的空气向她投来。

“谢、谢谢阿公。”她回过神来,站起来胡乱朝脸上抹了两把,鼻头酸酸的。

“来,先到我家去上点药吧,我家离这儿近。天都黑尽了,你这样也不好回家去。”阿公走过来伸出手给她,莲衣鬼使神差地任由他搀着,一步步地往前挪。阿公有种特殊的魔力,让她竟然没有拒绝。

  “原来山后面还有一片树林啊。”快走不动了,站在土坡上,远远看见有屋子一角翘起,从树丛里露出脸来。

莲衣悄悄向一旁看去,那位阿公笑了笑,带着她在林子里拐了几个弯,木屋突然一下就跃然于眼前。

她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小屋给人的感觉,倒颇像是家里的那间。一阵大风吹过,林子里响起咕咕的鸟叫声。她打了个颤,赶紧跟了进去。

阿公从角落的橱柜里拿来几个瓶瓶罐罐,灯已经点上了,立在桌上,黄色的火焰忽大忽小窜上窜下,幽幽地发着微弱的光。她借着光仔细瞧了瞧他,白发白眉白须,与其他老人没有什么不同,唯独一双眼睛澄澈深远,平静从容,给人一种格外亲近的感觉。

  “以后大晚上可不能一个人出门,老林子里不干净的东西可多了……”莲衣腾地一下跳起来,打翻了他手里的药膏。

伸手往怀里探去。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全身上下,还是没有。心跳得厉害,隐隐作痛。她冷静了一会儿,颓然地坐下,吸吸鼻子,拉起袖子往脸上胡乱抹了两把。鼻涕眼泪全留在上面。

阿公俯身捡起被打翻的药瓶,收拾好桌上的零碎,找来新的药膏放在她手边,起身寻了一只木盆,打开门,没进混黑一片的院子。

有风拂过,稍来他那句轻飘飘的话。

  “莫愁莫愁,只是去了该去的地方。”

(三)

莲衣一脸倦容,抱着满盆的脏衣服,一路踢着石子儿往河边去。几处早起的人家已经忙活开了,几缕炊烟晃悠悠地顺着山崖往上升,和清晨的薄雾混作一处,环绕在半山腰上。

村子里的女人有来河边打水的,三五走做一处,撅着半边身子一手吃力地提着桶,相遇的时候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莲衣,今天起得真早啊。”

  “啧啧,这姑娘,越长越水灵了。”

  “诶,这活儿哪能让你干呢,该不是犯错受罚了吧。”

  “莲衣姑娘,成人礼可备着呢,到时候可别忘了赏脸请我们去讨杯酒吃。”张家阿婶用衣兜装着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菜苗,咧开嘴笑的时候,莲衣盯着她牙缝里的菜叶,把刚张开的嘴又合上,抿了抿嘴角,朝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哟,尚禹小爷也来了。”

  “张婶,叫我尚禹就好。莲衣朝后一看,果真见到了嘿嘿傻笑的尚禹哥。

  “诶,莲衣,我帮你拿吧。”他从后面追上来,从她手上把木盆端过去。

  “不用了,尚禹哥,”莲衣一把抢回来抱进怀里,嘟起嘴,“要是被你爹看到了,指不定我就会被派去匠铺里打杂了。”

  “对不起啊,我爹那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不过,毕竟他是族长,他常跟我说,我们姒家······”

  “我们姒家一脉承自上古圣贤大禹,虽血脉延续凋零单薄,当秉承先祖遗德,守本固元以立世,树仁树德,切不忘忧天下之忧······”莲衣轻叹一声,放下木盆,把洗衣槌丢进浅河里,看它静静地沉到水底光滑的石面上,透彻的河水冲刷而过,“尚禹哥,这些话你都说过百十遍了。”听得她耳朵都起了茧,谁知道是真是假。她蹲下身来,拎起一件衣服放到一块大石上。

不过自从十年前举族搬来这个宁静的小村子,生活倒是简单了许多。就连大伯对她也宽容多了。莲衣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自己,虽然阿娘从来没跟她讲过,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也算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她,姒莲衣,不过是姒家捡来的养女罢了。

听说是被荷叶包裹着放在篮子里的,连件衣服也没有,只有一个装着一粒种子的布囊捏在手里。不哭也不闹,阿娘那时刚经历丧夫之痛,一见这孩子欢喜极了,求着大伯要将莲衣留在身边。

“莲衣?”

“嗯?”推开晃在眼前的手,洗衣槌在水里断了截,映着流水扭来扭去,莲衣把它从河底里捞出来。

“想什么呢?我是真心来向你替我爹道歉的,他对你是严苛了点。”尚禹蹲在她身侧,“我来洗吧,这水怪凉的。”

这次莲衣没有拒绝,索性一屁股坐下来。五月了,春暖花开,甚是美好,不过呀,她最喜欢的还是夏天了。

“咚”随手朝河里扔了颗石子,水面倒映的粉红一下子破碎开来,春光一圈一圈往外漾开,一旁的鸭子冲着她摆了摆尾巴,慢悠悠地游开了。

“涡河的水可真清啊。”她半托着脸,欣赏起眼前的洗衣人来。木槌在他手中翻飞,一下又一下,弧线完美,力度适中,果然是铁匠铺的梁柱。

“那可不,”他回头朝她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其实这涡河还有个传说呢。"

“嗯?传说?”

“这可是我偷听到的,别人不知道的。”

“偷听?从你爹那儿听来的?关于大禹的?”

“……”看他的表情,她就知道。

“传说啊,在大禹治水即将完工之际,亳州城西的老龙潭里有条黑龙兴风作浪,使当地百姓饱受旱涝之苦,于是大禹就派蛟龙下潭降恶除害。”

“然后呢?”

尚禹哥把槌好的衣服放进奔流的河水里,手腕一抖,衣袍舒展开,摇曳在水里,回过头来朝莲衣狡黠地笑。

“可是,派出的蛟龙总是被恶龙打败。大禹心急如焚,无计可施,只好暂且休整做饭。做饭的时候,他仍然想着铲除恶龙的计策。这时,那条恶龙从潭中一跃而起,想偷袭赤手空拳的大禹。”他把洗好的衣服塞进盆里,凑到莲衣跟前。

“你别卖关子,继续说。”

“你别急 你看,那座山像什么?”

她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不就是涡河的源头涡山嘛,朝阳已经升到了天边,照在周围橙红一片,她眯上了眼,“像什么?”

“你仔细想想,家里铁匠铺卖得最多的是什么?”

“锅?”她眼睛一亮,“可是这跟涡河有什么关系?”

“情急之下,大禹只好把正在烧饭的大锅向恶龙狠狠投掷过去,没想到大锅就永远地将恶龙罩在了深潭之下。从此,治水工作顺利完成,亳州城西的水患变成了便民的水利河道。”尚禹哥高高扬起头,仿佛除掉恶龙的那个人是他。

“切,我才不相信呢,这哪里是什么亳州城西,分明是个山荒草野的地方。”莲衣朝他做了个鬼脸,端起木盆撒腿就跑。

“诶,等等我啊。”

(四)

“新摘的果子,来尝尝。”阿公在屋子里唤她,不过莲衣正坐在树杈上晃着腿,望着涡山出神,“这孩子,这山天天在这儿,有啥好看的。”

“真的吗?这山,真的一直一直都在这儿吗?”她偏过头去看他。

“这个嘛……你真想知道?”

莲衣用力地点点头。

“你跟我来。”

阿公大步向前迈出两步,恍惚之间,身形有些虚幻,回过神来,他已走出好远,莲衣赶紧跳下树,小跑追上去。

这块巨石有点眼熟啊。她抬头仔细打量,从石块背后的照射过来的阳光打在边缘,向四面八方碎开,迷离一片。她眯了眯眼。

“跟紧了。”

阿公径直往前走,然后突然不见了。她赶紧追过去,停在一片郁郁葱葱的千里光前,小小的花苞密密麻麻地躲藏在绿叶之后,藤蔓相互交错、缠绕,蜿蜒而上,沿着树干、树枝、山体,笼盖了这个角落。有三朵两朵舒展了花瓣的,星星点点的明黄点缀其间。

莲衣犹豫了一下,拨开一丛,尝试着向前走,在巨石和土地的接壤处发现了一个小口,没有光,黢黑一片。她俯身钻了进去。

几乎是半滑着下去的,一起身,脑袋撞到了岩壁上。睁开眼睛,眼前是个十分宽阔的地下洞穴,但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圆形的四周有星星点点的光渗进来,一束一束,或大或小,依稀可见阿公站在洞穴中间,有束光照着他,拖着斜长的深邃的影子。

莲衣发现自己半躺在半坡上,小心翼翼地起身跑下坡。

"阿公……?"

"走吧,你该回去了。"他转身朝回走。

她注意到他一直盯着远处一个阴暗的角落看,那里长了一堆杂草。它的上方有一束比较强的光,莲衣猛地一下想起来了,几个月前,她就在那儿哭爹喊娘地体验着生生死死的人生际遇。

"可……"

"什么都别问,快了快了。"莲衣蹙起眉,到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哈哈哈。"阿公毫不费力地走上斜坡,径自抚须大笑。

(五)

"莲衣,你又想跑哪儿去?"阿娘从府外走进来,伴来一股清香,抖了抖莲裳,绣花鞋被露水打湿,深一片浅一片,小丫头缩着脖子躲在后面,怀里抱着半筐新槐。莲衣情不自禁深吸了一大口,真香。

"阿娘,这么早就去采槐啊,嘻嘻。"她谄媚地笑。

"别想糊弄过去,你这么大早,是想去哪儿啊?"她走上前,拽着莲衣的胳膊往房里拖,"昨天你大伯叮嘱过了,说了今天大家都不能出去,在堂屋里集会,特别是你,不许再闹腾了。"阿娘还想说什么,但只是张了张嘴。

"好好好,我哪儿都不去,我一定好好待着。嘿嘿"莲衣伸手搂住她的胳膊,回头望向远处,涡河像一条闪着磷磷的波光的玉带,俏皮极了。

阿娘敲着她的小脑袋说,“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今日非比寻常,你务必要听话些。”

九支香烛冒着轻烟被插进香坛里,一小截香灰被抖动,无声地掉进坛里,新的旧的混迹在一起。轻烟向上萦绕盘旋,带着一种眩晕,游荡在密闭的空间里。大祭司打开了酒坛,倒了三碗一排。做完这些,她就在祭台旁盘腿坐下了,身上闪着银光的挂饰吊坠和石垫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一坐下来,祭台前面站着的众人就整齐地跪在棕榈垫上了。

姒尚禹乖巧地跪在第二排,四下张望,没有看见莲衣。

"阿爹,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他向前微微倾身,小声询问。

"……消灾破难的日子。"

莲衣阿娘回头找了找,小声惊呼,"莲衣呢?"

“她不在?不是让你看住她吗?”这位族长有些慌张地看向祭台。

闭眼静坐的大祭司突然睁大眼睛,蹙起眉若有所思。

“是她。”

“怎么会没有呢?应该掉这儿了呀。”草丛窸窸窣窣,莲衣从里面探出头来,有些失望地起身。

“嗯?”她侧过耳朵细听,好像有水流的刷刷声传来。她循声往草丛更深处走去。

“啊——”她一脚踩空,还没反应过来,人就横躺着往下滚去。

几条小溪向内蜿蜒,像车轴汇聚在轴心,溪流潺潺地流进中央的深潭里,潭水幽幽,似乎长满了深褐色的野草,目之所及,深不可测。水面闪闪的磷光映在四周的石壁上,石壁上爬满了绿油油的常春藤蔓,藤蔓上开着宝紫色的花,也映照着磷光一晃一晃。

莲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摔得七荤八素,她不可思议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水边。在潭中心,有一株新芽小心翼翼地露出头来,一片圆圆的叶子浮立在水面,新芽依托其上,是浅浅的嫩绿色。水面辽阔,新芽何其渺小,没有风,微微颤动,楚楚可怜。

莲衣俯身蹲下,把手放进潭水里。

“嘶——”急忙抽回手,潭水是刺骨的寒,她觉得自己的手指快要被冻住,寒气顺着指尖向上蔓延,仿佛身陷冰窟。

“轰轰轰。”

地面突然震动起来,藤蔓在左右摇摆。

“咕咕咕。”

整潭水如沸腾一般,不断冒泡,汹涌着朝外涌,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莲衣被逼得直往后退。水咕噜的声音越来越大,水位升到鞋边,一股寒气往上笼罩。莲衣看见中央的新芽仍挺立着,随着水流剧烈晃荡。她转头往出口跑去。山摇晃得愈加厉害。

山外大雨如倾如泄,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布满阴云。

莲衣不敢停下脚步,整个涡山在晃动,中间已经塌陷,裂缝还在不断向四周扩散,山体龟裂成一块一块往下落,裂纹细细密密地朝她笼罩过来。

她站在山缘,遥望山下,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毁灭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抬不起脚,也无处下脚。山下是一片汪洋,村子里的人变成一个个小点,抱着树枝或者屋顶一角,奋力挣扎。有没力的,手一松就被冲刷到很远的地方,很快沉进浑黄的河水里。小孩尖声啼哭,妇人撕心裂肺地哭喊,男人绝望地呼唤。哭声、叫声、喊声全都淹没在呼啸的雨声里。

心被揪作一团,空气像被看不见的棉花充斥,强占了呼吸的空间。

莲衣往后瞥了一眼,撒腿就跑。下一秒,山缘处直直地向下陷,在极度喧噪之后归于沉寂。雨太大,不等漫天黄沙笼罩着半边天,不甘地四处横冲直撞、盘旋游荡,就在半空中被冲刷聚集,落回地面,夹杂在泥土里。

原来,这都是真的。

黑龙盘旋在涡山上空,一抽尾,附近的树就倒下一片。他鼻孔出着大气,目露精光。似乎在寻找什么,一直不安地上下窜动。一盏茶后,冲上云霄,遁向远处去了。

“阿公,求求你救救大家吧。”莲衣红肿着眼,扑跪在老人脚边。

“我?”他端起小炉上烧开的河水,捏着壶柄淋在另一个紫砂壶上,“我可救不了。”

“莲衣知道阿公绝非平平之辈,”莲衣直起腰,看着他抓起一把茶叶,放进紫砂壶里。“身怀大能,隐居于此,必怀超然之心,若是莲衣猜得个七八分,阿公与姒家也并非毫无瓜葛。但请看在情分上,感同亡灵无辜。如今黑龙遁去,必将为祸四方,铸成大错。”

“阿公!”见他神色自若,端起第三泡茶放到鼻边轻嗅,而自己心急如焚,不禁有些愤怒。

“我说了我救不了,”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能救的人,是你。”

莲衣愣了愣。

“自你丢失莲种,到今日有多少日子了?”他抿一口茶,眼睛一亮,“嗯,好茶。”

“算来,已有五十六日之多。”

“你还有四十三日,是非成败,中元节前见分晓。”他放下茶杯,“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六)

“怎么样了?”

  “哈哈,放心吧,还不相信我的眼光吗?”抚须大笑。

  “诶,你这老东西,黑子明明在这儿,是不是被你动了?”

  “你说话可要有证据,我可没动。”凑上前去小声说,“总该让我赢一回了吧。”

  “哈哈哈,”黑子落定,“让你一子又何妨。”

(七)

爬上山堆,向村子的方向望去,汪洋没过,水浪卷着黄沙,还在来回流荡。没有一点声音。

面前是一个天坑,中间是那潭深水,围绕潭边有一圈圆环,那是黑龙留下的痕迹。潭水本是黝黑,中间有个清澈的圆,啊,是它了,小荷新芽。

莲衣有几分欣喜,不是惊讶于它在巨大变动之后任然挺立,而是一种亲切的感觉,她感受到它在轻轻律动,呼唤着她靠近。

她走到潭边,脱下鞋,走进潭水里。没有触碰到潭底,似乎是水体承载着由她踩着向前迈进。

第一步,似乎有无数钢针刺入肌骨,透着寒意,又痛又冰,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第二步,左脚并没有因为右脚已有的体验而减少半分痛苦,身体不停打着寒颤;第三步,因为太寒太冷,没有了疼痛的感觉,寒意还在往上侵入;第四步,双腿如同被冻住一般,艰难向前移动,伴着强烈的困意,只想闭上眼睛长长久久地睡去……

莲衣一口咬上小臂,疼痛让她清醒几分。抬眼,漫长如同一生的这几步,不过才只是一半的行程。困、累、冷,她想停下脚步。

血从唇边溢出来,她不敢松口,怕一松开,就没有勇气再咬下去,也没有勇气再走下去。血红色的液体划过嘴角滴落在潭水里,绽起一朵血色的水莲。一朵又一朵。

她注意到血滴周围潭水变得澄清,这种效果以滴落的位置为中心向四周辐散开来。但是过一两息的时间,又被黑色覆盖。她把小臂伸进水里,周围立刻变得黑白分明。寒冷的感觉已经消退很多了,她加快脚步,终于站在了荷旁。她惊讶地发现它已抽出了三片叶子。

    “记住,你的精血只够你使用三次。”

    “那之后呢?”

    “你只有三次机会,只要他死,就能改变现状,否则,你的努力都将白费。不论成功与否,这人世,都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了。”

拿出准备好的匕首,刀身极细,柄身是向内微收的一圆荷叶,她颤抖着伸出左手,虚握住,右手轻轻一带,锋利的刀刃在手掌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红痕,血不断从中流出来。左手握拳,把血浇在绿芽上,然后垂下手,将整个身子浸入水里,闭上眼,往下沉入深潭。

  “你是谁?”

  “我……”莲衣站在潭边,不知所措。

“你是来杀本尊的?”潭对面的人身形一晃,掠过水面冲过来一把将她提起。

“我……”莲衣感到一阵眩晕,闭上眼说不出话来。

那人将她丢到一旁,伸手朝水面一指,一股水流从潭里跃出,浇到莲衣脸上。她打了个寒颤,抱臂缩在一旁。

“你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呢。”

“本尊本来就不是人,你既找到了这里,又岂能不知本尊是谁?”他蹲下身,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

“这莲是你种的?”莲衣心虚地移开目光,看见中央的半塘新荷。

他站起来,转过身去,盯着看了许久。

“不是。”

莲衣看着他发呆的背影,从腰间取下匕首,慢慢站起身来,用尽全力向前刺出。

“噗——”漫天血雾纷纷扬扬。

那人头也不回,只是向后一挥手,慢慢走进了谭水里。

莲衣重重地摔在岩壁上,看见他倾身抚了抚荷叶,阖了上眼。

全身都在痛。

她张开眼,费力地坐起来,手指触碰到了一旁的匕首。四周寂静无声,塌掉的山体筑起一股围墙。她在围墙内,她能逃出去,可是她不能逃。她逃不出去。

她坐在半塘荷叶上,有些茫然。抬头,一轮圆月遥挂在正上方,唯有熟悉的皎皎月光轻轻挥洒下来,让她感到一丝安慰。

  “你太心急了。”叹息声响起。

  “我是不是……死过一次了?”她垂下头。

  “无妨,试着换另一种方式吧,这种方式不适合你。刚柔相济,柔以克刚。”

莲衣在心里谢过。她拿起匕首,张开左手,有一道红色的细痕,不疼。握住刀刃,右手往下一拉,血流在荷叶上。荷叶已成半人大,她费力地拨开,闭上眼,翻身再次沉入水里。

她蹑手蹑脚地躲进草丛里,溪流从外面汇聚,哗啦啦地响着。

他不在。她松了口气。

“唔。”不知道睡了多久,莲衣悠悠转醒。这山崖里遮天蔽日,不见曦月,让人觉得压抑。

“咕咕咕。”用手捂住肚子,舔了舔嘴唇,站起身来,她觉得自己在被打死之前不应该先被饿死。

她爬上坡的时候,认真思考了一个问题,这是真实的世界吗?如果是的话,从这里爬上去再找到出口……她抬头眨了眨眼睛,鼻头有点酸。阿娘,莲衣真的,真的好想你。

“嗯?”她试着往前跑,还是在原地。四周有光渗进来,尘埃也在其中镀上了金光,正如她第一次进入这里。可再想往前迈一步,却成了不可能的事。她伸手朝有光的地方探去,还没触到石壁就被弹了回来。

这儿一点声音都没有,连下面的溪水声也被隔断。阳光却在悄然移动,移换着位置。

莲衣抬头看了眼四周,默不作声地走到角落里,回到深潭边。

荷叶几乎铺满了整个水面,高高低低,微微颤动。河水看起来清澈许多,一抹黑色一闪而过。她往前一扑,扑进水里。

  “哈,这水里还会有鱼?”莲衣捞起黑色的鲤鱼,似乎已经闻到了肉的香味,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你……大胆!”那鱼使劲一挣,窜到空中摇身一晃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黑龙,盘旋在狭小的荷塘上空。双眸竖瞳,危险地看着她,“你是谁?竟然如此大胆,想把本尊吃掉。”

  “我……”莲衣有点失望,但她突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悄悄摸了摸腰间。

  “本尊是不是见过你?”黑龙把龙头凑上来,仔细嗅了嗅。

莲衣抖了抖,惊觉自己还在水里,连忙转头往回跑。

那黑龙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跑上岸,幻化成男子走到荷面上,想了想,伸手轻轻地摘了几个莲蓬,丢给莲衣。

“你……”她伸手接过,“你不怕我吃饱了会杀了你吗?”

“你觉得你有那个本事伤本尊一根汗毛吗?”他不屑地撇撇嘴。

“……”莲衣默默地剥着莲蓬,打量着水边的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那条千年前的恶龙和千年后的仇人。

“不要盯着本尊看。”他朝她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转身跳进深潭里。

“以柔克刚。怎样才算以柔克刚呢?”莲衣痛苦地把头埋进双臂里。她张开左手,看着上面的两条红痕发呆,又握拳,再张开。她又比上一次想起了更多的东西。

“爪子上的是什么?”

“嗯?”莲衣愣了愣,发现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荷叶上,正盯着她的手心看。她不自然地拢了拢袖子,“没什么。”

“嗯……你叫什么名字?”

“本尊没有名字,”他的眼神暗了暗,高高地扬起头,“也不需要名字。”

“那……我便唤你……佑生如何?”莲衣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佑生……”他突然低头看向她,莲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眼神让她觉得自己被看穿、看透了。

他摇摇头,拂了拂宽大的黑色袖袍,从水里走到地面上,“本尊说过了,不需要。”

“佑生,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在这儿吗?”

“……”

“佑生,你能吐火吗,这儿太冷了。”

“……本尊是水龙。”

“原来不会喷火啊……啊,你想烧死我吗?”莲衣急忙跳开,一团火焰在脚边燃起,差点点燃她的衣角。

“佑生,水龙的火和火龙的有什么不一样呢?”

“佑生……”

“够了,你这女人怎么这么烦啊。”他朝她大吼,然后转身消散,留下一层轻雾。

莲衣勾起嘴角,没本事杀死你我就不信还不能烦死你了。

坐在荷叶上,随手把莲蓬残骸丢进潭水里。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她除了寻找黑龙的踪迹就是沉沉地睡去,实在无聊透顶。千年如一日,无尽的黑暗和寂寞,没有光明到来的那一天,她似乎理解了他的孤傲和暴躁。马上莲衣就掐起自己的胳膊来。全村上下百余条人命,莲衣,你可不能心软。

  “你在干什么?”

  “那么大声干嘛,不就吃你几个莲蓬嘛。”莲衣不满地看着半空中的青筋暴起的人。

  “谁、让、你、动、它、们、了。”

  “不、不至于吧,不就……啊——”莲衣被一掌拍到岸上,五脏六腑全揪成了一团。

  “你若全吃了,会损她元气。”他咬牙切齿。

  “你装什么好人,不过是剥你几个莲子,你也会生气,那我呢?”她哑着嗓子吼,咳出一口血来,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我们一家人,阿娘、大伯、尚禹哥和其他族人;村子里的林家阿婶、张婶、李阿伯和其他村民们,大家原本好好地在一起生活,就是你,都是你!”莲衣冲他叫嚣,早已泣不成声。

那身黑袍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哭肿了眼睛。

  “要不是因为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的景象,你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大概不会知道什么叫绝望吧。”

  “虽然本尊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垂下眸子,声音低沉,“既然你觉得本尊无情无义……”他手拿一支乾龙戟,直指着她,“那应该也不需要本尊救你吧。”讽刺一笑,一如当年那人就那样走了。

幻影渐渐消散。

他走了。

莲衣撑不住直往下合的眼皮,倒在一旁。

(八)

“若他真是无情无义,便不会摘下莲蓬赠与你。唉,时间不多了。”

他若是有情有义,怎会成为恶龙,被困千年,不见天日?莲衣想大声反驳,可是嗓子里有一团烈火,灼烧得厉害。睫毛微微颤动,悠悠转醒。

  “啊……”这是,阳光,她伸手接住,荷叶上投下一团黑影。她抬起头,有多久,没有看过外面的晴天了。身体这么虚弱,我是要死了吗?她自嘲地勾勾嘴角。

以为会有上天庇佑,以为自己能做到,以为会有能力,去挽救那样的局面,以及,弥补过错。阿娘,莲衣好累。

是在骂他,也是在骂自己;是在怪他,更是在怪自己。莲衣躺下来,伸手遮住眼睛。若不是自己偷偷跑出来,擅闯龙潭,或许,这些都不会发生吧。

莲衣心中一动,“当时你是故意引我来此处的?”

沉默蔓延了半晌,“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了。”

莲衣苦涩地牵起嘴角,感觉疲惫极了。

脑中黑袍身影一闪而过。她拿起匕首,张开手掌,把刀刃放在掌心,然后一动不动。她睁大眼睛抬起头,已经是夏天了呢。阳光太过刺眼,眼睛很快疼痛起来,眼泪顺着眼角淌下,莲衣盯着视线里已经模糊的太阳,右手用力一划,缓缓闭上了眼。

荷叶是碧绿色,满满的一池,相互接壤、重叠、依靠,没有一朵花开。

血液蔓延成许多根没有尽头的红线,沿着相互交叠的荷叶的脉络朝着四面八方散开,很快,就布满了整个荷塘。中央的少女苍白着面容和唇瓣,双眼紧闭,偏头含笑。而后忽地发出粉红的光芒,光芒闪烁之中,变成了无数星星点点,融进了碧池。

霎时间,满池花开,清风一徐,菡萏轻舞。

半空中的老人背着手,抚着白胡子满意地点点头。

黑龙盘绕在莲塘外,龙头不安地晃了晃,用鼻孔哼了两口气,把头搁在了尾巴上。

莲花好像全开了,清爽的香气朝她涌来,充斥进肌肤的毛孔里,她精神一振。深吸了口气,还是迈开了步子。

刚一抬脚就被发现了,她一头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捂着脑袋后退两步,一股水草的腥咸味在鼻腔里横冲直撞。

“你是谁?”他耸了耸鼻子。

“本尊是不是……见过你?”他收起手中的乾龙戟,负手而立,高傲地仰着头颅斜眼看她。

她轻轻笑了笑,径直走到水边,掬起一捧。

“等等,那水你不能……”

“清澈了许多。”她捧起水放到嘴边,喝了一小口,然后无辜地回头看向他。

莲衣缩在角落里,尽量将自己蜷起来。她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寒气,从体表渗出,萦绕在周围,形成一层白雾,越来越浓。她全身发抖,睁大了眼看着那汪潭水。

怎么还不来。

“咻——”

乾龙戟闪着寒光,从半空中朝着莲衣呼啸而去,她强睁着眼睛,看见戟身从鬓角擦过,“叮”地一声嵌入岩壁。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肩上,温润一片,她拿起一看,是湿腻腻的吐露着红色蛇信的半截蛇身。蛇尾一端被钉在了墙上,还在不屈地扭动。她甩开蛇头,朝一旁挪了挪。

“佑生,谢谢你。”

“佑生何意?你是在唤本尊吗?”他从远处飘身过来,停在她身旁。

“我希望你会佑护生灵万物,希望你的深渊终有被太阳照耀的那天。”

“你……”他的身体僵住了。

千年前,那个人说,不要乱发脾气,也不要到人间四处任性妄为,喏,这是莲种,我会帮你的。还有啊,你穿黑袍的样子真难看。

然后,她走了。

他捏着布囊,握紧了拳头。

“你穿黑袍的样子真难看,以后出去了记得换身衣裳。”

他晃了晃身子,双目霎时明亮如炬。

莲衣紧闭着眼,缩成一团。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希望没有看错,“佑生……我好冷。”白雾厚厚的一层,颜色一点点加深。

他弯腰抱起她,一闪身,放到莲塘中心一朵宽大的荷叶上,就那么站着,皱着眉看她。

佑生,你还在犹豫吗。莲衣轻声呻吟。

盘腿坐下来,托起掌心里的火焰往前一送,那蓝色的火焰放大数倍,将莲衣笼罩在里面。他不断注入,蓝色火焰愈发深邃。寒气一点点被逼出来,在火焰的炙烤之下溃散。

莲衣睁开眼,与他对坐。她看不清他的脸,她知道他在痛苦地支撑着。

水龙行火,必受天罚。

“佑生……对不起。”她泪眼婆娑地凝望着他。

“是你,对吗?”他笑了笑,把捏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别哭。”

她接过布囊,莲上的绣线柔和不少。她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全都明白了。当最后一滴精血流尽,与本体融合,所有的记忆全都涌入脑中。她,才是真正的她。

最后一次机会,她赌他会冒险救下故意摄寒的自己;赌他厌倦了千年的黑暗和寂寞;赌他的初心本性。

赌他,恋恋不忘。

蓝焰渐渐熄灭。

  “其实千年来我一直没有离开过你。”

他点点头,“我错怪你了,所以我一直很痛苦。”笑的时候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花,千年来第一次开。”

  “不过,却是开在这样的地方,真是可惜了。”

  “谢谢你,照顾得这样好。”感觉到他的失落,她有些慌张。

  “那么”他身上窜起熊熊烈焰,刺眼的红,“我终于,可以自由了。”他不舍地看着她,抬起手,又放下。

  “啊——”火舌高高跃起又向下反卷,黑龙在它的禁锢里翻转腾飞,从龙尾到龙头,一点点消散在烈焰里。莲衣看着流泪的龙眼缓缓闭上、消失,张开双臂,飞身过去。

绿色的星光漫天散开,融进叶里、花里,发出强烈耀眼的光芒。潭水一分为二,清得透彻,暗得深邃,绕着中央的旋涡加速转动,直至两相融合。

随即归于平静,没有一点波澜。中央有新莲绿芽挺立,小小的一株。

(九)

   “张婶,新做的槐花蜜,给你家孩子带去尝尝吧。”

   “哟,这怎么好意思,到我家去吃饭吧,刚做好。”张婶掀起围裙擦了擦手。

   “不了,我们还赶着回去祭祀呢。”她朝河边张望,瞧见那身影轻轻地笑,丈夫离开这么多年来多亏他陪着,“尚禹,回家了。还抓鱼呢,小心水鬼抓你去,今天可是中元节。”

   “婶,你别吓唬我了,今天河里有好多鱼,这鱼我阿爹爱吃。”他把鱼吊在竹竿上,“走咯,回家咯。”

她一把把尚禹拉上岸,拿过他的湿衣服往回走,突然顿住脚,回过头。

“婶,怎么了?”尚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涡河中央飘着几片荷叶,簇着一朵菡萏,迎风轻轻律动。

“今年花开得极好,”她眯起眼笑,“我们回家吧。”

(十)

  “咚。”

一条黑色的鲤鱼从荷叶下游出来,跃身一口吞下。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索性把手里的鱼丹全丢进莲塘里。

“天尊,”有童子来禀报,“九龙沉香辇备好了,大家都等着呢。”

他不紧不慢地拔开瓶上的木塞,拂尘一扬,露滴均匀地飘散到莲上、叶上,闪烁着荧光。

“走吧。”

   黑鱼摆着尾游到茎深处,一池清风徐来,菡萏轻舞,香远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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