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二三事
这里把租客叫做“邻居”,这个称呼让我莫名萌生亲切感。“租客”意指人与人之间的经济关系,你为主,我为客,我们之间的纽带是“租借”关系,多少有等级概念存在,自然会滋生疏离感。而“邻居”并不强调这房屋所有权,单从空间距离和社会伦理上确定人与人的关系,要比“租客”亲近许多。
房屋主人的亲戚来访,看到院子里一周都住满了人,开口问:“这院里都住着邻居?”,让人顿生“我乃房屋主人”的优越感,尽管这份优越感实在虚荣而矫情,但不可否认,一个简单称谓的改变真的可以让人在心理上找到认同感,住得也自在。而封闭空间下,由“租客”转变成“邻居”,人与人的交往自然也多起来。这种语言形式的力量着实很神奇。
这里要说的当然不是语言称谓的变化对人催生的心理作用,而是实实在在的几户邻居。
包括我在内的常住住户有四家,加上房东共五家人。坐北朝南三孔砖窑中,中间住着房东,东窑住着一个阿姨,职业卖臭豆腐;西窑住着蓉蓉一家,蓉蓉哥哥在这里上小学;西边坐西朝东两间房,我居靠北一间;靠南一间因紧邻厕所,阴暗潮湿,故住户常为流水客;南边坐南朝北有一间房,住着一对母子,儿子上职中;东边坐东朝西分别为主人家的厨房与浴室。
封闭而紧凑的小院子里,每个人活色生香,相互之间暗流纠葛。
“出道”阿姨
卖臭豆腐的阿姨四十有余五十不足,发型不定时变换,出门穿戴时尚,脚底永远蹬着高跟鞋,跟我的妈妈截然不同。
她家原本住着一家三口,近年煤矿企业不景气,丈夫遂被矿上“发配”到遥远的临县,数月回家一次,算是“探亲”。19岁的儿子早年辍学,县城里到处打杂,年初认识了妙龄女友,二人携手双双北漂去了,剩下阿姨独守空房。她原本的工作是在一家理发店帮厨,因工作时间长而收入低,索性向熟人收购了一辆手推车做起了豆腐西施。每日下午出摊,午夜收工。除臭豆腐外还经营各种炸串,一年下来,要比在饭店帮厨合账太多。更重要的是,时间松弛的把控完全在于自己,为排解孤独,她有了大量时间培养兴趣爱好,于是年后的她,培养了一个令自己着魔的爱好——唱歌。
在她接触这个新鲜领域之前,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虽然之后也并无什么大争执,但对我而言,爱上唱歌的她是一场灾难。
从前她总是不住地夸赞我,认为我懂事、会做饭、爱动物、对孩子有耐心、善良等等,说我是不可多得的儿媳人选,吝啬如我,也会不时回馈几句美言,她喜欢听动听的赞许,于是愈加喜欢我,私下里,我甚至怀疑她有娶我进家门做儿媳的打算。不过也仅限于语言上的赠送和反馈,实质性的来往,我们是没有多少的,顶多是我帮她网购些日用品,或者请她与我抬我拿不动的快递。
但自从她开始准备“出道”后,我们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除吃饭外,醒着的时间里她几乎都在唱歌。半年里唱了上百首哥哥爱妹妹,妹妹想哥哥的曲子,有些是我幼时听过的,大部分完全没有听过,此前我并不知道这种类型的歌数量居然如此庞大。她一首一首学,一首一首唱,一首一首录,循环播放她自己的歌声,于我,实在是余音绕耳,三日不绝。鉴于她如此孜孜不倦,我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叫做“出道”阿姨。
暑假里,西窑蓉蓉家和南屋职中学生家俱回乡避暑。房东大妈耳聋听不到世界,“出道”阿姨所有的婉转、全部的悠扬都被我一个人的双耳消受。
夏夜溽热,我在小屋子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临近凌晨一点,睡意来袭。“出道”阿姨“咣当咣当”推着手推车回来,开门声、关门声、停车声、清洗声、如厕声、煮水声、电视声……一一清晰如见,惊扰我才刚闭上的耳朵,我开始变换睡姿,左侧身、右侧身、蜷腿、平躺、捂耳、插耳机,几乎无效。彼时我不知更大的侵袭马上来临,毫无征兆地,她开动金嗓子,在以为无人妨碍的夜里恣意挥洒天籁,我彻底清醒。于是看书、听歌、刷剧,用各种觉得可以催眠的方式让自己昏沉,无奈越来越清醒。碍于情面,我的双腿实在挪不开步子去敲门劝诫,万般无奈,我起身拔掉了网线,动人的天籁戛然而止。我再次寻找舒服的睡姿,终于意识模糊。
发觉这招奏效,我连续使用了几次。后来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便告诉房东大妈,请她讲与“出道”阿姨,尽量莫要在中午午休时和晚上回家后勤奋练习。我想,“出道”阿姨一定猜到了是我拔掉的网线,而不是网坏掉了。因为自此之后,她对我的赞美从口头上的升级为物质上的,时不时地,她会请我吃她做的饭菜、馒头、煮玉米、臭豆腐……我心想,虽无确切说明,她该是在“贿赂”我,希望我能包容她好不容易找到的爱好,不要经常暗地里拔除网线。我们没有就此交流,但都心照不宣。不过任性如我,还是在实难容忍的时刻,残忍地切断了网络。
一个闷热的下午,我闭门读书,她纵情高歌,我们各自用舒服的方式对抗难捱的天气。突然她接到了一个视频聊天信息,于是我听到了如下对话:(女)“我说怎么这段时间你不唱,原来是你老婆不让”,(男)“你干什么呢,怎么看不见你”,(女)“我其实很少跟陌生人聊天,是觉得跟你挺投缘的”,(男)“你站起来让我看看全身”,(女)“看,在家里就瞎胡穿呢,没你老婆穿的好吧”,(男)“我老婆才不讲究呢”……我眼前的铅字全部变成了她蹩脚的普通话,那一刻,我的不舒适感从身体各个边缘血管向心脏涌来,我扮演了强权的角色,切断了她言语自由的权力。
沉默。沉默抵挡尴尬。沉默源于我们的关系是邻居,而不是相互陌生的住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