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是母亲惟一的遗产

他是个早产儿，生下来的时侯只有不到三斤重，严重的营养不良让他看起来就像一株小草般弱不经风，躺在父亲的大手里，他迷濛的双眼缓缓转动着，似乎是在寻找某个可以安睡的地方。

在那个年代，医学远没有现在发达，孕婴室里只有简单的输液设备，但他的手臂太细了，血管甚至比最细的针尖还要细，无法输液，吞咽功能的不健全也让他无法像正常孩子一样吞食，短短两天，他小小的眼睛便没有了光芒，终于，在晚上，他瘦弱的身体开始了可怕的痉挛，生命力正在抽身而去，初涉尘世的小生命一点点黯淡下来。

就在这时，母亲出现了，产后大出血的母亲终于自昏迷中醒来，她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紧紧抱住他，母亲的动作很轻柔但却带着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是的，这个世上任何人都会抛弃他，但母亲不会。

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他小小的身躯突然停止了痉挛，四周的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只有母亲坚信，他只是睡着了，母亲哭着说，我的孩子从出生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现在，在娘怀里，他能好好地睡一觉了。

医生作了简单的检查，宣布了他的死亡，但执著的母亲并不相信，种了一辈子地的母亲只知道一个道理，没有一个孩子会舍得在妈妈的怀里死去。她将他放在胸前，让温暖的心跳环绕着他，试图叩响生命之门。

两个小时后，仿佛是感应到了母亲的心跳，他突然动了一下，母亲惊呼起来，疯狂地呼喊医生。见多了人生无常的医生赶来，正想安慰一下母亲，突然发现母亲怀中那个幼小的生命紧闭的双眼真地跳动了一下，医生连忙对他作了检查，果然，脉博、血流、心跳，所有的生命体征，虽然微弱，但并不能阻挡它们倔强的复苏，这颗尘埃般胸弱的生命竟真的在母亲怀抱的温暖中渐渐恢复了生机。

虽然活了过来，但他的身体一直极差，从小就比别的孩子瘦小，春夏秋冬换季，他总是第一个知道，因为流感总是第一个将他击倒，父亲叹着气说这个孩子种不了地放不了牛，家里是指望不上了，不过还好，他吃得不多，将就着养吧，这孩子是个灾星啊，不但多了他这张嘴，还捎带着把个好劳力也变成了吃闲饭的。

父亲说的是母亲，母亲自从生下他之后身体就垮了，用当地人的话说，母亲是用自己的命续了他的命，所以老天要罚她在人间吃苦。

但母亲并不这样认为，自从医生宣布他的命保住之后，她每天都欢天喜地的抱着他，给他呢喃一些不知名的儿歌，抱着他瘦小的身体入睡，母亲知道，因为这次执著的生育，这一生，她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了。

他三岁的时侯有了懵懵懂懂的记忆，知道了自己是个天生怕冷的孩子，春暖花开的时节，他会被一阵风吹得瑟瑟发抖，只有偎在母亲温暖的怀里，他才能像一朵云般渐渐溶化。童年的记忆里，他的笑声都来源于母亲，所有快乐都来自于母亲那其实并不丰腴的怀抱。

七岁时母亲执意送他上学，虽然他已经学会上山捡柴，学会在山坡上放羊，学会拉风箱作饭，学会照顾因为车祸而瘫倒在床的父亲。

父亲丧失劳动能力的最初几天，精神会不时地出现异常，常会打骂瘦小如柴的儿子，说他是家里的扫把星，带来了一桩桩祸事，打垮了一个本就艰难渡日的家。他清楚地记得，父亲一边骂一边用眼角偷瞥一旁的母亲，眼神中有犹豫，有愤怒，还有一丝绝望。在骂得最凶的那一次，母亲突然站了起来，她向父亲宣布了她的决定，她要下地干活，她会想办法支撑这个家，她不会离开。那一刻，父亲突然沉默了，他看到，父亲眼角哗哗地淌起了泪。

长大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他的出生本就是个意外，刚刚怀孕时，父亲就想打掉他，出生后，父亲又想扔掉他，是母亲一直在坚持，如果不是医生认为他不可能存活，父亲是不会同意母亲把他拥入怀中的，父亲对他说，母亲自从把他拥入怀中，便再也没有放开过。

上学之后，他突然迸发出惊人的能量，老师们都说这个瘦瘦小小的男孩是个作学问的料，闻讯的母亲笑成了一朵花，将他拥入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就知道我家孩子是最好的。他仰起头，看着母亲的笑容，突然觉得那张因风吹日晒而黝黑粗糙的脸庞像干涸的土地一样干裂了，他把头埋入母亲怀里，悄悄地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了揪心的疼痛。

父亲渐渐习惯了躺在床上的日子，在母亲的呵护下，父亲变得慈爱起来，当他拿着一张张奖状回来，父亲偶尔还会露出开心的笑容。

看着徒留四壁的家和日夜操劳的母亲，他暗暗下了决心，母亲，再等我三年，等我上了初中，我就能帮你了。

但是母亲等不及了，在他十二岁那年，母亲倒在了郁郁葱葱的玉米地里，与四周生机逼人的绿意迵异的是母亲轻如稻草的身体。他痛哭流涕，把身体藏入母亲的怀抱似乎是想随她而去，说来奇怪，母亲被发现时身体已经有些僵硬了，但他一投入母亲怀中，母亲的身体突然变得如云朵一般柔软，那一刻，他感到有一丝直透心脾的暖意突然从母亲怀中进入了他的身体。

痛哭之后，他暗暗下了决心，妈妈，你放心吧，我不仅会让你感到骄傲，还会让所有的人都嫉妒你。

在政府的帮助下，他没有辍学，一边照顾父亲，一边上学，他利用业余时间造了一架简陋的轮椅，今他始料未及的是，在母亲去世后，父亲似乎也变得坚强起来，他在轮椅上打水作饭，收拾房间，默默的作着力所能及的事情。他想，如果母亲在天有灵，一定会因为自己的付出而心满意足，因为父子二人终于消除了隔阂，成了相依为命的亲人。

他牢记着在母亲面前立下的誓言，发奋努力，成为方圆百里第一个博士，并有了一份令乡人羡慕不己的工作，成为村里最出息的孩子。村里人都说，这孩子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一生下来就不同寻常，也多亏了他娘那样的女人，能受得了那样的苦，养活得了这样的孩子。

多年以后，回忆起母亲的离去，他想，一定是上帝等不及了，不忍心让母亲再品尝人世的酸苦，带她去了天堂，幸好，母亲留给了他惟一的遗产，那一丝已经楔入骨血灵魂的融融暖意，常常让他在午夜梦回时能够重温在母亲怀中那份亘古不变的美好。

《读者》、《博爱》签约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微信公众号：发芽的石头(shi1978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