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影子
(1)
中考结束后,我离开了住了十七年的家乡。真正意义上地开始了我第一份暑假兼职。
数天后,父亲给我打了一通电话。他告诉我说我的中考成绩是零分。
电话那头,父亲没有责备我,他用一如既往温柔地口气重复着同样的话:
“你的姑丈说要和学校校长去教育局调卷查看……”
我听着父亲的安慰的话,悲伤涌上心头。我告诉父亲说:
“叫他们不用去查了。我没有考……我还想读书。”
我嚎啕大哭起来,所有的天真和幼稚在这一瞬间粉碎了。
父亲没有发怒,“你别哭……你要是提前跟我说一下,我就可以阻止你了……你别哭了。”
多少年过去了,这件事仍然萦绕在我的心头,无法忘怀。
而当时所有的伤心、自责却早已随时间消散在风中了。
只剩下一个简简单单的事实,我甚至还常常把这个事实拿出来当成笑料,轻描淡写地讲给其他人听。
“那年中考,我在考场上枯坐了三天,抱了一个不受待见的咸鸭蛋回家。”
每当我跟别人说起来这件事时,那些人都会诧异地看着我,然后问我为什么。
而我也会这样回答说:
“谁知道呢?大概人年轻的时候都喜欢犯傻。”
(2)
风从西边高高的围墙上吹来,学生们还没有来上学。
水泥地上的阳光离我坐着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一寸寸慢慢地朝我这里移动。
静极了。
绿化带的榕树上知了的鸣叫声听得一清二楚。
我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长一段时间了。
不知道多长时间。
左腿被我书包压着,压得太久了。
肌肉里面似乎有一根筋被紧紧地牵住了,网似的,酥麻酥麻。
我在看书。
看一本叫《教海鸥飞翔的猫》的童话书。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遍阅读这本书了。
看了这么多遍,倒不是说这本书多么吸引我,而是因为我手头里只有两本书。
另外一本《雷锋的故事》,这个月我已经读过三遍了。
我不爱看书。
我喜欢装出看书的模样,因为这样别人就不会来打搅我了。
我不喜欢别人来打搅我。
自从中考结束后,我回到了学校复读。
一个人,孤零零的,第一次体验到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悲凉心境。
所以我喜欢每天中午的时候,捧着一本书,到学校的旗台这里来阅读。
这已经是第五十七天了,真的不曾有一个人注意到我。
阳光爬上我的裤衩,似乎想把我的裤衩拽下来。
我因为担心这样可笑的事情发生,将身子移动到旗台高一阶的位置上。
这时,我听见了这样一个声音:
“喂,你的影子病了。”
我猛地抬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位高高瘦瘦的同学。
他的面孔太让人熟悉了。
我敢保证,在上厕所尿尿时,从走廊有过时,骑着单车出校门时,我曾不止一次看过这样的面孔。
只要人多的地方,像长着这样面孔的人随时可以抓出一大把来。
我冷冷地看着他,问他有什么事。
他又莫名其妙地说:
“你的影子病了。”
我恼了,跳起来说:
“你的脑子才有病!”
(3)
他被我突然间的发飙吓了一跳,缩紧了脖子。
迟疑片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咯咯咯笑了起来。
他的温暖的笑容融化了我心中的寒冰。
紧张的气氛瞬时消失了,我蒙头蒙脑地问他:
“有什么好笑的?”
然后他跟我解释道,他是说我的影子病了,而不是骂我“脑子病了”。
我误会他了。
“影子?病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
“难道,你也知道影子的秘密?”
他点一点头,“所有的小孩子都知道影子的秘密。”
“可是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反驳道。
“尽管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我们也不是大人。我们是青少年。我们拥有小孩子的记忆,这是很多大人们所没有的。”
他说这话时显得异常激动,仿佛不是在述说什么观点,而是在捍卫什么观点。
“我完全同意。”
听了我这样话,他才安静下来。
“你似乎对影子的秘密了解很多。”我又问他说,“能不能告诉我呢?”
我第一次发现影子的秘密,是在我八岁那年。
我家住在农村,夏天的时候,花生长熟了,父母就带着我们兄弟三人一起到田里拔花生。
长熟的花生叶子大部分都枯萎了。
我们揪住花生的茎叶,带着迎接新生儿到来的心情,把整株花生从地下拔起来。
然后在簸箕的边缘轻轻扣几下,把沾在花生果实上的湿泥弄掉。
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六岁,他们干得特别认真。
在干活之前,父亲就向我们许诺:如果今天上午能把田里的花生全部搞完,晚上就煲一电饭锅给我们吃。
因为这个缘故,我的两个哥哥就干得特别认真。
阳光热乎乎的,连周边的空气都被晒得不安分起来,隐隐约约似乎在微微颤动。
于是我走到了田边,拿起从家里带来的水喝上几口。不得不说,当清凉的白开水滑过喉咙,我仿佛体验到了生的快乐。
因此我仰着头,把水瓶里的水通通灌入肚子里。
喝完水后,我就懒得再动弹了。
这些水就像是触动我体内懒根的一个开关,全身上下就只剩下眼睛和鼻子愿意多动弹一下了。
忽然间,我听到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起初,我以为是我的两个哥哥喊我过去帮忙,或者是父亲叫我拿水给他喝。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他们不是他们叫我了,因为他们依然埋着头在拔花生。
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猛地抬头四下张望,发现除了广袤的田野,什么也没有。
“是我呀,我是你脚下的影子。”
有一天突然得知,一直跟随着自己的影子会说话这件事,我想无论是谁都会感到恐惧。
但是,无论是谁都要经历这样的恐惧,因为每个人的影子都会说话。
也许我这样表达十分不恰当,应该说是每个人的影子都会经历从说话到不会说话的阶段。
或许真正让小孩子感到恐惧的,不是影子会说话本身,而是影子有一天突然不会说话了。
“是你?你怎么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话了?不是约定好了吗?不在别人面前交流的?”我低声说道。
“会被我的爸爸妈妈和哥哥们发现的。”
八岁那一年,我的影子突然告诉我说,他以后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
(4)
他告诉我说:
“那天夜里,一个无眠的夜里。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下雨,白天里天空就阴沉沉的,一直持续到晚上。
天气异常的闷热。
还没有睡觉之前,我就喝了很多水。
喝了水后,我仍然感到口干舌燥,所以我用清水拌了点蜂蜜喝。
喝完那杯蜂蜜水,喉咙和舌头果然好受很多。
于是我跟我的父母亲道安,然后回我自己的房间里休息。
我有一个好习惯,那就是每天晚上九点钟上床睡觉,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起床。
这样的习惯,在同龄人当中并不多见。”
我冲他点一点头。因为我就是众多喜欢熬夜的青年人之一。
“但是那天晚上,我刚躺下没多久,我就被尿憋醒了。
‘早知道不喝那么多水了。’醒来后我想道。
于是我爬起来上厕所。
我们家住老式瓦房,不知道你见过没有……
我住在厢房,在主房的右侧。 出了房门,就是天井了。厕所在天井的右侧。和我的房间紧挨着。
当我走到天井时,主房的门已经关起来了。
看来父母和爷爷已经睡着了。
柴门上方的长明灯泛着红光。
起风了。
气温稍微转凉。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天井里又亮又干净,干净得像佛一样。
我上完厕所回到房里,刚躺下没多久,隔壁传来了邻居吵架的声音。
他们是一对老人家,平日里我见了他们要喊什么爷什么婆之类的辈分,村里人都这样。
老夫老妻两个人住在这古老的瓦房里,他们的儿女出门在外,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一趟。
那天晚上,老头似乎很晚才回来,不知道去做什么,十有八九是去赌博了。
老头喜欢赌博的,也喜欢喝酒。
但是听说他现在已经很少晚上饮酒了。
所以他应该是出去赌博。
几天前村里有人去世了,恰好那天晚上是头七。
我们村的死人葬礼上,头七这天会摆上一两台麻将桌。
兴许老头那天晚上就是去赌博了,而且还输了钱。
输了钱赖着不让走,一直赌到三更半夜。回来叫门,老太婆见他赌到这么晚,一时气愤不给他开门,两人就吵起来了。
这附近除了我们两家之外,没有其他人家,所以他们放心大声吵。
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家即便知道了他们吵架的事,也不会有任何的行动。
这就是我们家长辈一贯的作风:不闻不问。
哪怕真的听到了,也当做没听到一样。
我可不是这样。但是我也没有胆子开门去隔壁劝架。
我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隔了大概半小时,他们终于消停了。
老太婆开了门,让老头进去睡觉。
他们家用的是铁门,所以在铁门“吱”的一声关上后,我就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我再次从床上爬起来,准备把最后的尿意解决再安心入睡。
我打开房门走到天井,此时月亮高高地悬在天井上方。月亮又大又圆,月光如水一般。
月亮把我的影子拉长了,倒映在墙壁上。
我望着墙上黑溜溜的影子,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电是有作用的,光是有作用的,影子有什么作用呢?’
‘乘凉?’我想到,‘还有呢?’
于是我盯着影子不停地看,仿佛要在这壁上的影子寻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来。
这时,影子从墙壁上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它告诉我说:
‘我要走了。’
‘为什么?’
‘我害了一种影子一定会犯的病,所以我要走了。’
‘什么病?’
影子告诉我说:‘我也不知道,这个病太古老了,在影子出现之前就存在了。影子只要得了这种病,就要离开自己的主人。’
我的影子终究是走了。我的心里空空的,整个晚上都难以入睡。”
这时我才留意到,他分明站在烈日骄阳之下,脚边却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影子的痕迹。
“好奇怪。你的影子真的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