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
工艺所从60年代走到现在,也算是不容易。下岗也好,裁撤也罢,最后偌大的厂竟只剩下了百来号人。不过能留下来的都是菁华,不论市面如何跌宕起伏总能维持运营捞点利润上交国库。
然而这一回终究是熬不过去了,国企改革嘛。工业留在市区总是不符规划的,占地大耗能高,产值少不环保,随便一条就足以拆散一家小公司。拆迁办来了也不好办,毕竟盈利单位员工期待高,拆迁费给不够容易闹事。不像亏损单位本就半死不活的,把资产变卖了一笔遣散费下去哪个不感恩戴德的?只差敲锣打鼓送锦旗了。何况我们领导位子坐惯了不爱挪窝,贸然拆散便成了孤家寡人一个,辛辛苦苦爬到这里,弄得晚景多么凄凉。
考虑整体搬迁,员工自然乐意,毕竟平时干活还算舒服,同事间也少有矛盾。然而设备要带走,国企正常的遣散费不说,还额外需要一笔安置费。这拆迁办就不乐意了,虽说账户里有的是钱,可本来设备折价发发遣散费,若有盈余便可落袋为安。现在倒好,竟还要从账户里坑钱,这任务完成不好可是要砸奖金的,刀俎既在,安能放任鱼肉乱跳?
于是皮球踢来,自己想办法找下家,限时搬出,仪器设备属国有资产,下家负责出资购买,安置费自行筹措。可怜我们年产值不过900万,仪器折价竟要1000万,安置费还不得100万。改头换面后也不知能保留多少客户,下家投资千多万外带3000平场地也不知三五年能否收回成本,又不是亲爹谁人舍得?
要说这两位老领导也真是神通广大,竟还真找着了。人家特检院事业单位不追求利润,靠财政拨款,打着整合检测市场拓展业务范围的幌子,拨个千百万下来也不算什么难事。场地现成就有,6月落成的新实验大楼,塞我们这种小实验室绰绰有余。摇身一变挂靠事业单位,自然更加财源广进,又不用上交利润,钱景可观。
上层大佬交换意见基本达成一致,便开始细节落实了。然而这特检院财大气粗又是官方机构,便不肯出那冤枉钱,反正国有资产换个名头依然是国有资产。这真真是出乎拆迁办意料了,赶紧疏通关系把这事先搁起来,再寻两家民营的来洽谈收购业务。也是吹得天花乱坠,要钱有钱要地有地全然不顾如何收回成本,似乎是陈光标翻版全为了尽份社会责任。然而贱买国有资产,过个两年用个不能盈利之类的借口转卖或是就地解散套取差价的故事大家都看了不少,不贪那几钱工资楞是不上当。
一计不成再来一计,这回弄了个轨道测试研究院,由大学控股,注册资本5000万,开业两年已接了一个半亿的项目,盈利能力不愁。唯有一点没有实体,我们过去正好弥补缺憾,帮着做科研也符合高科技服务业发展要求,便可摘了这制造业的牌子再不受排挤了。恰好这边有位笃志科研的老领导,于是便帮着给我们洗脑,有科研有发展,做得好钱不会少,名声好听甚至还能提供送入学校培训,看起来是再好没有了。有一位中层听了颇受感动,这不就是梦寐以求的工作么?于是又来给我们基层洗脑。
恰好铁道公司来做检测,便向他探听这所谓研究院的底细。答曰两间办公室,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整一家皮包公司是也,为一些学校不便出面的场合抢项目而已。于是真相大白,两间办公室如何能容纳上下三层的实验室?摆明了进不了学校,最终一样是拆散贱卖,满口科研的学校和满口社会责任的民企也差不了多少。只一条问道买下以后往何处去,竟可在原处再租两年。
那位中层来自河北,从小家境优渥,没见过国企分房下岗,没见过拆迁分家,怀着科研的热情与大干一场的野心,帮着鼓动群众投入皮包中去,简直是鬼迷心窍,也不知如何是好。国人最忌内斗,如今竟隐隐分出两派来,原本平静的实验室势将掀起波澜。拆迁办得了这个由头便可搅黄,最后两头不着杠,落得个拆散贱卖的境地。
然而我们也不好劝他,毕竟同事一场,没必要闹得很僵。我们再团结,也抵不过上头看不见的手之间的较量。只是我们给个由头被扳倒更容易些罢了,一计不成再来一计,谁也不能保证滴水不漏。再者说来,部门领导能联系的大腕,与集团直属拆迁办能联系的大腕还是差了一个层级。何况我们这事办成只是一桩人情,全凭着老一辈交情;拆迁办成功搅黄想必能拿不少奖金,给大腕孝敬的那可是真金白银,孰重孰轻可想而知。只可惜工艺所账面空有两个亿,竟保不住属下的部门平安搬迁。不禁想起孔老的哀江南: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入所一年半,于此分崩离析之际,忽有所感,聊以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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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后一周,召开全员大会,通报几点情况。特检院那头“操作困难,希望不大”,且挂靠到下属企业,无编制无福利。最重要一点,上头要派人下来监督管理,好好一个部门安插进指手画脚之徒自然某些人是大不乐意的。而轨道则“热切期盼”,领导用了一句话:那老板手下几个人都是国企甚至机关高层挖过去的,若是公司不行待遇不好哪里会有十来人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吃来贪他那一口?可以想见这帮高层自然会开发出许多种先进的管理模式,把简单的一条鱼做出不同的滋味来。为了方便领导决定,特别征求大家意见,记名投票想去哪里。争气也是争气,全票通过选轨道。
转眼到了三月,轨道来笑哈哈地签了份意向协议,下个定金。集团特别为领导出了一整版的专访,俨然敲锣打鼓欢送最后一程。同事怀胎十月即将临盆,请假回家去,人事告说安心在家养着,不用多操心,遣散费不会多的。于是回想起那记名的投票,真真是失了足也!人家那不算辞退,只是劳动关系转个公司而已,每个人都签名同意去的。还能说什么呢?给个一两千的大家吃一顿已是该感恩戴德,要吵要闹要打官司奉陪,拆迁办对付这些可是专长,法律顾问又不是白聘的。倘若抗辩这意向并非真心,便可做内部不和的文章,就地解散连个子儿都捞不到,反被同事们戳脊梁骨。
年轻时只以为黑手不过会耍阴谋,智商足够识破便可。渐渐地看了些故事才明白,大手子从来不耍什么阴谋诡计,而是直接利用规则,毕竟规则本就是他们制订的。身为一介草民,只能无奈地看着而已,区别是如我这种愚蠢的小年轻多半被玩了也不知晓,而历经数次风波的老职工或能看出些端倪。即便能看穿又如何?也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罢了,至多和周遭的愚民吹吹法螺,成功预测动向成为先知样的人物。一念及此,便再不愿去想这事,只愿努力提升业务水平,多为社会做点实事,安慰自己在某个恰当的时机总会有面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