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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担惊受怕的老太婆,我再也见不到了

2016-10-18  本文已影响6130人  水清心宁

我愿用这朴素的文字 / 于时光深处 / 拉回片刻的记忆 /  给自己一个出口 / 在泪水中成全怀念与悲伤  / 和无尽的愧疚

愧疚   无尽的愧疚

文  /  水清心宁

小时候,我矮小体弱,一般大的孩子早就牵着牛绳到田野里放牛了,我连一只羊都拉不住。母亲说,你别怕,看我的。母亲扯过绳子,照着羊屁股一抽,羊就撒腿跑。母亲并不追,反倒转身把手里的绳子往身边的树上一绕,那刚跑出去的羊就猛地被绳子拉回来,勒得它前蹄竖起好高。母亲把绳子塞给我:“你看,怕什么?照这样,勒它两三回羊就服你牵了。”

我照着做,还没等我转身,羊已经跑出好远,我手里的绳子哪还够得着树,猛的一股力量,把我拉倒在地。

母亲追上跑出村口的羊,重新栓回树上。我已经爬起来,正对着被羊拖倒划伤的腿流眼泪。母亲去灶膛的锅底刮了烟灰按在伤口上,止了血。母亲说:“别怕,我们不放羊了。咱上学读书去。”

我听了这话,忍着伤痛跑到门口解开羊绳,“我能放羊,我不上学!”话还没说完,我又被那头上刚长角的山羊拖出好远。一村子的娃儿,没谁喜欢去读书,去的,也就读个三两年就回来了。他们都说苦,没得玩,老师还凶得狠,不规规矩矩坐好听课,不认真写作业,要站讲台,打手掌。

母亲再次把羊追回来。看着我,半晌,语气温和下来:“儿啊,你好好说,为什么不愿意上学?你究竟怕什么?”“我不知道怎么读书,老师会打我、骂我……”

母亲听了,倒是笑了。似乎我的话让她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定。母亲说:“你没去读过,怎么就知道自己读不好?听我的,你别怕。你不去试着做一做,怎么就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好?你好好地坐那里听老师讲,老师教你怎么做,你就跟着做,谁还会打你骂你?听我的,别怕。明天早起,我送你。”

不知道是那时的我已经明白自己除了读书再也做不了其他事,还是母亲那句“听我的,别怕”给了我信心,在离村子三里多路的那个学校,我按母亲说的安安静静地坐着听,规规矩矩地认真写,发现读书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可怕。并且,读书不用使力气,我最怕的,就是自己做不来力气活儿。

也是从上学读书起,母亲的那句“别怕,听我的”常常在耳边响起。不懂的问题,母亲说,别怕,问老师。“我怕,别人都没见谁问。”母亲说:“有了问题,该不该问老师?”我点点头。母亲说:“对呀,问老师问题是对的呀,只是你还没有勇气。对的事情,就要鼓起勇气去做嘛。听我的,别怕。你问了,老师不但不会骂,还一定会表扬你。”我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问了,老师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表扬了我。

一晃我在那里读了五年书,成了村里第一个要到镇上念中学的孩子。去镇上十来里路,以前大家赶集都是天不亮往那里赶,买了东西就急急往回赶。现在虽然有了自行车,可是我从来就不敢碰,我也就刚有车子高。如果不学会骑车,怎么去念中学?不念中学,我在家里又能做什么呢?

母亲说:“听我的,你别怕。人家能学会,你也一定能学得会。咱现在就来学,开学了,就能骑车去读中学了。”

母亲推出父亲的那辆大链盒的老永久,我跟在母亲的身后,心里既怕又无奈,甚至希望从家到谷场的路永远走不完。

到了谷场,母亲见我迟迟不伸手接车把,问我:“你怕什么?”我吱吱唔唔地说:“怕摔倒别人笑话……”母亲说:“你看这谷场有人吗?”夏季的月亮将空旷的谷场照得如白天一般明亮,大家都在村口乘凉,二狗子他们正在池塘里玩捉水鬼的游戏。“别怕,没谁看得见。再说,我还在后面扶着呢,保证摔不倒。别怕,听我的,来——”母亲侧身把车把交给了我。

我连车子都扶不好,它虽然有两个轮子着地,却都是圆滚滚的。只要我用力往前一推,它就要倒下去。往我身边倒还好,我赶紧用身子撑住,可是往外倒,我就随着车子倒下去,砸在车上并不比被车砸好受。每一次摔倒,母亲总是逐一扶起我和车子,然后不停地安慰我:“别怕,学车子哪有不摔跟头的?”

第三天夜里,我终于能掏腿蹬一圈了。母亲扶着车座在身后说:“别怕,眼要看着前面。”我总是不停地要往后看,我担心母亲跟不上车子,松了手怎么办?母亲可能是发现了,口气生硬地不允许我回头看。我越蹬越快,母亲累得也顾不上提醒我。我突然感觉越骑越顺溜,等我意识到母亲不可能跑那么快跟上我时,刚要回头,车把一个回旋,车子已经重重地砸在我身上。

母亲跑过来,扶起车子支好,也扶起我。因为骑的快,这是我摔得最重的一次。母亲站在月光里,问我哪里摔疼了。我没出声,母亲觉察出我的异样,伸手拍了拍我屁股上的灰土,说:“摔疼了?疼得说不出话了?”我被她这话一激,心里更不是滋味,躲开母亲的拍打,拿话呛她:“摔的倒不疼,是你不扶了,害我!”母亲止了笑声问我:“是我害的呢还是被你自己吓倒的?我早就没扶你了,你不一样好好的骑着吗?看到没人扶,你就慌了神,不是自己吓自己是什么?”母亲推起车子,到我面前说,“你已经学会了,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罢了。别怕,你再试试。”

九月开学,我已经不用掏腿骑车了。虽然我两只脚不能蹬满一圈,只要往下蹬时多用些力气,离开脚的脚踏很快就转上来了。就这样我又在镇上的中学读了三年。

中学毕业,我很想报考师范。那时的师范很吃香,要在全校考第一第二才会有机会录取。我给母亲说我想报师范又担心考不上。

记得也是一个夏季的夜晚,皎洁的明月悬在比院子里的那棵皂角树还高的半空中。母亲听完我的话,拉我在树下的木椅上坐下来,摇起蒲扇,母亲说:“你妈没读过书,你读了这几年,早比妈懂的事情多。虽然妈不知道你该不该报师范,但是我知道,看准的事,就不要怕。你既然想报,别怕,只管尽力就是了。”

那天夜里我想了很长时间。母亲的那句“别怕”一直萦绕在我耳边。从何时起,母亲的“别怕”就时常在我心里响起。别怕,让我敢于尝试;别怕,让我有勇气坚持正确的事情;别怕,让我找回了自信;这次,同样是一句别怕,让我全力以赴去面对自己的抉择。

当我拿着通知书,背起行囊离开家时,我突然发现,送我出村口的母亲两鬓斑白,那般的瘦小,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高出母亲一头。母亲说,路上别和旁人说话,看好自己的东西。母亲说,零钱放一处,整钱放一处,别不舍得花,不要喝凉水。我说:“妈,你不用再说了,都说多少遍了。你别担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小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母亲却处处提醒我别怕;现在,我觉得什么都可以自己解决了,母亲却开始不断地提醒我注意这,小心那。电话里我让她别担心我,我能吃得好,我知道及时添减衣服,我不会通宵写东西,我能一边打工一边把学习搞好。

我问她身体好吗,家里麦子长势好不好时,母亲说,别怕,一切都好。我又找回记忆里母亲的口气,只是我感觉母亲有故意提高声音的虚张声势。这种感觉,让我心里酸得直想流泪。

我离家越来越远,回去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而每一次回去,看到的母亲都比上一次见到时的样子更加的苍老。母亲成了名符其实的老太婆,一个胆小怕事的老太婆。

她怕我工作太累,累坏了身子,说电视上都报道了,青壮年人,过劳死;怕我房贷压力大,不愿意丢下耕种了一辈子的几亩地,说又不用交公粮了,卖了粮也能给我减轻些负担;怕我性子急,每每总要叮嘱我,在单位少说话,多做事,门房大爷也要尊敬人家;怕我不知道照顾爱人,一遍遍叙说女儿出生时的危险,要我好生对待爱人;怕我外出喝酒,怕我开车出事,怕我三餐不定时……每次回去,母亲说她既高兴,又担心。

母亲说:“忙着忙着都忘记了,你回来住,走之后就好长时间再怎么忙也都忘记不了,一想到你,就担心起来。”

开始我会一遍遍地给母亲解释,不用那么担心我。后来我发现,我越解释,母亲从我解释的话语里对我的情况知道的越清楚,知道的越清楚,她担心的越是具体。爱人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正常的,让她说吧,我们只管听着就是。

五年前的秋天,一个雨夜,我突然的接到老父亲的电话,我母亲病重了。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说话大声,为我事事担惊受怕的老太婆,怎么会这么突然病重呢?当我连夜赶回去时,母亲已经走了。

母亲早就查出了癌症,胃癌晚期,害怕我们知道了要花钱医治,又担心我们伤心,就一直让父亲不给我们说。直到要走的那一刻,母亲曾有过一阵的清醒意识,母亲忍着疼痛对父亲说:“给小儿子说,我只是生病,让他们回来看看我,别让他们太急,急着赶路,危险……”

安葬了母亲之后,我曾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回想接到父亲电话时自己的内心感受。因为那一刻我在心里其实是做着回家听母亲唠叨的准备。虽然我能够自觉抑制厌烦母亲的念头产生,但是终究还需要提醒,终究自己心里还是有厌烦的。

母亲像那种子里两瓣茁壮的子叶,从幼芽萌发那一刻起,把自身的营养一点点输送给幼苗,伴随幼苗的长大,直到自己枯萎干黄。我的母亲,那个多少次提醒我别怕,鼓励我别怕,安慰我别怕,要求我别怕,似乎她自己从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母亲,就像那子叶,我一天天长大,一步步离她越来越远,她一天天枯萎,枯萎成了一个为了我而事事担惊受怕的老太婆。

那个为我而成天担惊受怕的老太婆,那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母亲,现在,我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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