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归宿》（八）

没顾客的时候，张红香坐在粮油店门口的矮凳上，手支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大街上的人来车往。她喜欢当营业员，就是因为爱看街景，百看不厌。眼睛看街景，脑子里回想起当初创业的情景。那时，她两万块钱买断了工龄，从此跟单位再无瓜葛，把档案和劳资关系挂靠到社会保障中心，成了灵活就业人员。她爸知道后，替她算了一笔账。拿两万块钱做本钱，开一家粮油店，驾轻就熟，进货渠道也熟悉，商品代销，销了才结账。两万块钱交房租，买货架，绰绰有余，没有压力。张红香正不知道自己下岗后该干啥，听她爸如此一分析，觉得她爸说得有道理，回头就跟二雷说了。二雷觉得做生意风险太大，两万块钱对于他们这种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打了水漂怎么办？还不如买个房子，房子是不动产，不贬值还会增值。再说了，总住在丈母娘家也不是个事，孩子一天天长大，住在一间屋子不方便。说得张红香没了主意，又跑去跟她爸说。家里四个儿女，她爸最喜欢张红香，几乎有点偏袒。当初没让儿子接班，让她这个女儿接班，就是例证。张红香她爸一直对二雷有成见，只是看在女儿面上没发作。听见二雷跟自己意见不一致，冷笑一声，说，别听陕西人出的馊主意，他那是在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张红香替二雷辩解道，二雷不是懒，主要是不好意思老住在家里。她爸说，恁腈住好了，听说咱这片叫棚户区，政府要改造，到时候还不给你一套回迁房？说得张红香眉开眼笑，心里打定主意开粮油店。她爸怕她说服不了二雷，对她说，这件事恁不用管了，我来跟二雷说。张红香说，恁说可以，可有一点，不能侮辱人格，二雷自尊心强着呢。她爸鼻子里哼了一声，嘴里嘀咕着，人格值几斤几两，有钱才是硬道理。

城市节奏快，平常一家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各忙各的，早饭午饭因为赶时间，都是凑合着吃，只有晚饭一家子才能凑在一起，正儿八经地吃一顿。晚饭是张红香母亲做，是地道的河南饭。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等着一家之主张红香她爸第一个动筷子。张红香她爸严肃着一张大白脸，她爸是家里的灵魂人物，她爸的表情注定了饭桌上的基调。二雷明白自己在丈母娘家的地位，这种场合很少出风头，低头吃饭是本分。老丈人不动筷子，其他人没人敢动筷子。老丈人带头夹了一口菜，众人纷纷伸筷子夹菜。老丈人斜眼看一眼二雷夹菜的一双筷子，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鼠目寸光，房子是死的，做生意是活的，有句话叫做，家有万贯，不如有个破店。二雷知道老丈人在说他，不敢反驳，满脸通红，只是低着头吃饭。张红香她爸继续说，我已经给老家写信了，让北隔壁旺财家二小子叫军蛋的来给香当小工，军蛋我见过，十三岁辍学在家，年纪小，能多干几年。张红香说，十三岁不上学是不是脑子笨？张红香她爸眼皮没抬，说，这恁就不懂了，小工不能找太聪明的，太聪明了不可靠，不光想法设法弄店里的钱，还有自己的思想，几天学会了就会另立门户。只要有力气能帮着干粗活就成，算账收钱的事，不能让小工插手。二雷偷眼瞧着老丈人，似乎才认识他，心里冒出一个成语：老奸巨猾。他哪敢发言，只低着头吃饭。张红香懒得反驳她爸，粮油店是她爸让开的，今后有事找他爸就是。

到工商所领了营业执照，店开起来了，小工也到岗了。张红香信心满满地到粮油供销公司去进货，她之前跟着单位的业务员到过供销公司，所以轻车熟路到一楼供销处开票，然后拿着票据去提货就成。供销处开票师傅按照她需要的产品给她开了票，把票据递给坐在对面的出纳，出纳核对了价格，并没把票据给她，而是对她说，一共是382块5毛6分钱，抹掉零头，382块。张红香一看这架势是让她交钱，以为对方不认识她，就解释说，我原来在东关国营粮油站工作，现在自己开了家粮油店。出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国家改革开放了，取消了计划经济，现在是市场经济，没有代销一说了，必须是一手交钱 才能一手交货。张红香不相信，以为她是个体户，粮油供销公司不信任她。就解释说，你们是信不过我吧，我在粮油站工作了十几年，还当过几次先进呢。怕说服力不强，又把她爸拉出来，我爸叫张德福，粮油站的老员工了。出纳乜斜她一眼，懒得跟她解释，低头按着计算器玩。开票员则举着胳膊喊：下一位！张红香平常也是伶牙俐齿的人，看眼前架势，嘴张了张，没说话，走出粮油供销公司，回家拿钱去了。

木材公司效益也在走下坡路，原先厂家的货供不应求，业务员必须亲自到厂里下订单，下了订单，不敢离开，要住在木材厂招待所，盯着厂家发了货，拿了提货单才敢回家。否则货会遥遥无期，拖个一年半载是常事。

二雷喜欢出差，不光能拿补助，还能免费游览祖国大好河山，这对他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是个大大的福利。忽然形势变了，不用业务员去厂家进货，而是厂家的业务员主动送货上门，价格还优惠。二雷清闲下来，张红香想着二雷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帮她看店，省下她雇小工的钱。这几年社会上不停地在涨工资，她也给小工涨了几次，虽然每次只涨三五十块，可是架不住物价的涨幅。她没跟任何人商量，辞了小工，二雷却不愿意帮她看店。说怕被单位同事看见了，说他工作期间搞兼职。单位正准备裁人，这个节骨眼上往枪口上撞，得不偿失。张红香撇着嘴说，吓唬谁呢，你不是有电视大学毕业证，是单位的人才，裁不到你头上。二雷听见张红香又拿他上电视大学做文章，不服气，说，我上电视大学还是有好处的，不光学到了知识，拿到毕业证那年还多涨了一级工资，十二块呢。张红香不爱学习，所以见不得二雷看书学习。只要二雷拿起书本，就打击他，说他净做一些不打粮食的事！二雷经常出差，在家张红香不支持他学习，三年电视大学，五年才拿到毕业证。

二雷不帮忙，把张红香架空了。个体经营竞争激烈，不光价格优惠，还要给顾客送货上门。张红香没有办法，只有在晚上关了店门才去送货。这些张红香能克服，无非晚回家一会罢了。让张红香为难的是进货，没人看店，她总不能关了店门吧，那损失就大了。张红香只好拉着她爸帮忙，她爸从粮油站退休，有工作经验。最主要是当初是她爸让她开店的，有事肯定要找她爸了。他爸在家闲着，有心帮她，可是又不想便宜了二雷，说，当初不让恁嫁陕西人，恁不听，现在打脸了吧？张红香不想得罪她爸，忍着没发作。她爸得寸进尺，继续发泄着对张红香婚姻的不满。陕西人就是懒，恁还不信，这下信了吧？张红香舔舔嘴唇，咽口唾沫，翻着白眼看她爸。她爸提高嗓门说，还有恁那婆婆，男人死了，不回老家，嫁了一家又一家，离了男人就没法活，丢人现眼！张红香跟婆婆关系生疏，可是爱屋及乌，不愿意别人说婆婆的不是，她跟她爸的想法不同，她是支持婆婆再婚的。因为婆婆再婚对她有好处，不用住在她家，不用她给生活费。于是张红香忍不住怼她爸，我婆婆再婚关恁啥事，她能再婚，说明她有魅力！噎得她爸满脸通红，牙齿打颤，却是说不上来话。

然而，河南人溺爱孩子，护短的本性让她爸狠不下心拒绝，终究还是同意了。张红香为了堵住兄弟姐妹的嘴，宣布给她爸每个月开三百块钱工资。可是扭过脸却对二雷说，她爸是义务给她帮忙，分文不要。二雷老实，说，还是给爸开工资吧，那么大年纪了，不给钱心里过意不去。张红香说，自己人还提什么钱，俗不俗。张红香没给二雷把话说透，二雷蒙在鼓里，觉得亏欠着老丈人，老丈人爱抽烟，他时不时给老丈人买一条烟，作为补偿。

有一天，二雷正在上班，三雷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十年不见，三雷变化很大，穿着皮夹克，头发吹得一丝不乱，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整个人斯斯文文的。二雷看见三雷，又惊又喜，忍不住埋怨他，你这几年跑到哪去了？我跟大哥商量着要去派出去报你失踪呢。三雷说，闲了跟你细说。二雷想到他爸最爱三雷，可是直到闭眼都没见上三雷的面，不由得悲从中来，红着眼圈说，你跟我回老家到咱爸坟上磕个头，告诉咱爸你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三雷不耐烦地说，我现在很忙，顾不上，等有时间再说。二雷没敢坚持，他心里其实在发虚，怕三雷问起他妈，他没办法说出口。他妈如今在哪里，他也不清楚，据说又找了个老头，除过他爸，这是第四个了。结果三雷并没问起他妈，仿佛他妈不存在。二雷想让三雷回家看看女儿，总搁在大哥家也不是个事，满九岁了，成大姑娘了。他有孩子他知道，养个孩子难着呢。三雷皱着眉没搭话。兄弟俩话不投机，尬坐了一会，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