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的飞翔,不是借双翅膀
杜同欣常常跟我说,其实我们都一样。我白眼一翻:谁和你这个神经病一样。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我们真的都一样。
一、初识
我和杜同欣共见过四次。和杜同欣的初识是一年前在开往安微的火车上。
天已经入了秋,那时候的杜同欣仍是一袭白裙。桌上手机屏幕闪了又闪,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进来,手机的主人斜靠在车窗边睨着窗外,任由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的脸,对手机的热情无动于衷。我想:莫不是这人出了神吧?如此高频的来电显然是在告诉手机主人电话那头有一个比“你们家房子着火啦你二大爷掉河里啦”更着急的消息。
我清了清嗓子:“嘿,你有来电。”
半晌不见手机主人回应,甚至眼皮也不见抬一下,我突然自觉有些像哈士奇拿了耗子多管闲事了,于是起了身准备去隔壁餐车取个饭盒来先填了自己的肚子。
这时候才有一个懒懒的声音飘来:“唔……谢谢。”
原来是听到我说话了的。这还真是个性格和穿着一样古怪的小妮子。
“不客气。”
“我见过你。”
“哈?”
“咱俩住一条街。”
“哦。”
“能不能帮我带一盒饭?”
“嗯,行。”
莫名其妙的搭讪从来都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把买回来的盒饭递给她:“三十块钱。”
对方抬了抬眼皮,不说话,接过盒饭自顾自吃了起来,我愣愣的看着她直到吃完也没有付钱的意思。上铺的大哥下来坐到我身旁,边穿鞋子边用胳膊肘捅我:“你们俩认识?”边说边往小妮子那边努嘴。
我摇头。
大哥凑过来:“我也觉着你们俩应该不认识,吃你的饭还不打算给你钱该不会碰上赖皮了吧。”
才说完,一个空饭盒就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看了看气鼓鼓瞪着自己的“赖皮”,上铺大哥迅速穿好了鞋边嘀咕着“蹭吃蹭喝还好意思发火,人不大脾气还不小……”边走了出去。
“把你手机给我。”
我把手机递过去。小妮子用我的手机边拨号边说:“以后会还你的。”
她在我们的手机上互留了电话,倒身睡下了。我翻看了一眼电话簿:“杜同欣。”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杜同欣,性格孤僻、脾气暴躁,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却又让人很想靠近的杜同欣。
二、再见
到了安徽,几经周折,终于我在皖南的一座小城找了个临时的住所,虽是小城,却有古镇的历史感和质朴感,让我有一种虽然身在现实却可以在这儿逃避现实的错觉。闲时关掉了手机,随意穿件长衫,搭着厚底拖鞋,便可以在这小城懒懒散散踱上一整天。累时坐在马路边,看着人来车往,突然会想,若是从前,此刻我定是落寞和恐惧的吧。
我本是一个极其容易对陌生产生恐惧的人,陌生于我而言,是超出了认知的存在,超出认知对我来说便是极度危险的信号。可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和猫朝夕相处的狗也会很轻易地杀掉它的玩伴,你钟爱的杜鹃花也很可能要了你的命,熟悉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危机四伏,我需要一个避难所。
所以我借旅游之名逃到了小城,起码陌生不会让人轻易放下防备。
在小城和过往隔绝的生活是惬意的,没有想象中的恐惧,甚至让我有些窃喜。如果没有喜中生悲的话,或许那会是未来好几年里我最开心的回忆——可偏偏某一天我丢钱包了。这对任何一个漂泊在异乡的游子来说都是致命的,尤其是钱包里面还有身份证和银行卡,更尤其我只是个出来“旅游”的。
我从来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候我会再见到杜同欣。而且是在派出所门口。
我报完案做完登记的时候刚好杜同欣被两个警察从门口带进来,我很是惊讶:“杜同欣?”
对方明显也是一愣:“你?在这干嘛?”
“我钱包丢了。你呢?什么情况?”
“被警察抓来的。”
“为什么抓你?”
“自杀,未遂。”
杜同欣也辗转到了我住的小城,并打算在这儿自杀,后来被警察叔叔救下了。杜同欣性格暴躁,几番盘问下来警察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索性直接将她带了回来。警察叔叔对我的出现很是感到开心,好像我能为他们解决大麻烦一样。
“你们认识?”
“见过面。”
“她叫什么名字?”
“应该叫杜同欣。”
“住哪儿?”
“不知道。”
“请你好好配合我们工作。”
“和我住一条街。”
“哪条街?我们送她回去。”
“我们不是本地人。”
“身份证拿出来我看一下。”
“丢了。”
“好好配合我们工作。”
“真的丢了。”
无奈之下我给家里打了电话,希望家里人能帮着打听打听我们那条街谁家小妮子叫杜同欣。
“还打听个啥,那小妮子家里人每天发了疯似的挨家挨户求着人帮忙找她呢。我让她家里人马上联系你。”
杜家人来领走杜同欣的时候特地到我的住处见了我。末了,小妮子对杜爸杜妈说:“我欠了他3000块钱,他钱包丢了,你们先替我把钱还上。”我想起了火车上30块钱的盒饭。
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
三、同类
我用小妮子留下的3000块钱支撑着办全了所有证明坐上了回家的车。
杜同欣斜斜的倚在门边,睨着我。
“来还钱的?”
“对。”
“进来。”
杜爸杜妈的热情让我很不适应,杜同欣把我让进来后一个人上了楼,我感觉到了危险的信号,是我那种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感。我简简单单说明了来意,对杜同欣3000块钱的谎言做了解释,想早早的离开,不想却打开了杜妈的话匣子,和我说起了杜同欣。
杜同欣是抑郁症患者,曾经差点儿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不对,应该叫“抑郁症康复中心”,可杜同欣觉得那就是精神病院。后来这小妮子为了证明自己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跑进厨房拿了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来比划去,声声质问所有人:“你们见过像我这样正常的精神病吗?见过吗?”
从那以后没人再敢和这小妮子提精神病医院的话。
再后来,小妮子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从家里逃了出来,没有留言,音信全无。杜家人那个焦急啊,几乎挨家挨户求着人帮忙找找杜同欣,那以后的好几天,杜家人在其他人眼里都和同欣一样,疯了。
杜同欣的自杀未遂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在皖南遇见她的时候是第二次。大家都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热衷于自杀,包括杜爸杜妈。
拗不过杜妈的热情,在杜家吃了饭,杜同欣说想出去走走,顺便送我出门。看着杜爸爸欲言又止,我说:“一会儿我送她回来。”这才征得他勉强点头。
“谢谢你。不然今天我出不了这个门。”
“怕你再跑了?”
“嗯。”
“你借我的钱已经还给你爸妈了,谢谢你。”
“不客气。我本不指望你能还我的。”
“怀疑我人品?”
“不是人品,是怀疑你和我一样有病,想把自己交代在那儿。”
“鬼才和你一样。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活着?”
“你凭什么问我这个问题?你活得好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你连你自己在害怕什么都不知道,无非就是盲目的逃。你以为我没看到你在红灯路口犹豫?若是你真死在小城,或许还真能刺激刺激我从此我病就好了呢。”
恐惧,逃避,这是生物最基本的本能。
小妮子睨着我,一脸调侃的意味。我竟然有些无言以对。
“起码……嗯……”
“你没有起码。你只不过觉得自己还有地方可逃而已。等你逃无可逃的时候你跟我还有什么区别?说服自己克服恐惧活下来要很久,可是说服自己从三十层跳下去只需要几秒钟的勇气而已。”
“我们还没有经历……”
“我最烦的就是这句话,我原以为我们会是同类,没想到你竟也说出这种话来。谁规定只有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坎坎坷坷受尽苦难才能去死?哪个不想活的人心理没有遭受过苦难?凭什么我们就要受人指责被人评价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劝我这些理由你自己能信吗?等你说服了自己好好活下去再来劝我吧。”
我有些无语。我居然试图通过一个好吃懒做的乞丐去说服另外一个乞丐放弃乞讨去靠自己的努力发家致富直至身价过亿。
我想尽快终结了这话题:“说不过你。你闲得蛋疼就喜欢瞎琢磨。”
小妮子悠悠的看我一眼:“你说咱俩这性别谁才会蛋疼。”
这是我和杜同欣的第三次见面。
四、再见
第四次见到杜同欣,已经不是活着的杜同欣了。她终究没有等到我说服自己以后再来说服她。
我坐在杜家客厅,对面的杜爸杜妈脸色憔悴,除了礼貌性的接待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言语。他们背后照片上的杜同欣笑得没心没肺,原来她也是开心过的。
对不起,我还是没有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但世界很大,我还有地方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