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伯乐啄木鸟的卓收文专题

豆芽

2022-12-01  本文已影响0人  花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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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冬天就喜欢去拾粪。早上起来,包个白头巾,挎个篮子,扛个铁锨就出门了。

路上啥粪都有,赶毛驴的驴粪,赶大车的马粪。不过这不多,主要还是羊屎蛋子,一粒粒的,给出门的人压扁了。还有鸭子屎,鸡屎,量少,还洇一大片,姥爷就垫点土,铲到筐里。铲到天明,不拘多少,就回来了。

回来洗手洗脸吃早饭。早上姥爷就喜欢喝“糊涂”(阳谷话:玉米糊)。秋天地里下了棒子,他总让姥娘给做糊涂。姥爷喝糊涂连筷子也不用,转着圈,吸溜着,一会儿就见底了。姥爷就让姥娘再去盛一碗,连喝三碗,拿开水冲一下,晃一晃碗,就进了肚子。碗干干净净的,都不用刷。

舅舅也喜欢喝糊涂,可是得配菜。菜有两种。一个是老咸菜(也就是缸里腌的大头菜,阳谷人称老咸菜),捞出腌了一年的,凉水洗净,切成头发丝儿细的长条,淋上香油,配玉米糊,那叫一个“滋儿”。另一个是豆芽,开水焯了,过凉水,加点老油、醋、酱油、味精、花椒面、香油一拌,又香又脆。

豆芽不费钱,舅舅家就是做豆芽的。豆芽有两种:黄豆芽,绿豆芽。黄豆芽发二指长,发多了豆子就瘪了,吃起来没口感。绿豆芽发三指,再发就细,水一焯就软塌塌,没嚼劲。舅舅家的豆芽赶仨集:城里,店街,大布。城里为主。城里人爱吃豆芽,但不喜欢凉调——绿豆芽喜欢清炒,黄豆芽喜欢多放油炖。店街就在隔壁村,最省事儿。

大布在我家边上,离舅舅家远,但舅舅乐意跑。大布有家驴肉馆,开了小二十年,味道好。散了集,舅舅爱去吃一口,吃完往我家坐一会儿,抽两颗烟,撂下两捆豆芽。有时心情好,就把驴肉掂回来,和我爹在堂屋里喝酒。舅舅好酒,但不喜欢一个人喝,得有人陪。我爹酒量浅,但对大舅哥很尊敬。舅舅爱和我爹一块儿玩儿。我放学回来,看见舅舅当中坐着,脸红扑扑的,咧开嘴在笑。我叫声舅,就进去学习,听着外面舅说:

“学习还得数俺二,俺二以后起码是个研究生。”

照例哈一声,就像叹息一样。我知道舅舅刚才又喝了一口酒。舅舅又跟一句:

“恒强要有俺二一半我就知足了。”

恒强是我表弟。恒强从小不爱学习——学习没劲,玩儿多有意思啊。舅舅家四个女儿,只表弟一个儿子。舅舅家往上三代都是单传。舅舅原本有个哥哥,聪明孝顺,可十九岁还没娶亲就没了。家里看表弟娇,不图啥,能长大就行。每年寒暑假,我娘就带着我和哥哥去舅舅家。我不乐意去。每次去就跟外人一样拘束,而且四妹妹和表弟老欺负我。我不乐意和他们玩儿。

舅舅家孩子多,家里拮据,吃的不太好。舅舅好吃,妗子饭做得不中意,就连说带骂。妗子心里怒,也不能大声说——舅舅可是会打人的。当着我娘的面儿挨打,妗子嫌丢人。可不回怼两句,显得没面子,只能在东屋厨房隔着门骂:

“憨没爹的。”

姥娘在厨房烧火,听到这话也不生气。姥娘八十多了,生了一辈子气,气都生完了。姥爷耳聋,听不着,也不生气。

姥爷耳聋,但手巧,编筐一把好手。拾粪的筐、盛棒子的大匾、草帽子,都是他弄的。姥爷还编过一个蓑衣,挂在大门顶下。下雨的时候,姥爷穿上蓑衣,往房顶上收棒子,在雨里,有点柳宗元诗里孤舟蓑笠翁的意思。姥爷写字也是一把好手,柳体带欧意。过年去舅舅家,我就喜欢站着门前看姥爷写的对联。姥爷摸摸我的头,给我拿一个蜜三刀吃。姥爷当过大队会计,会双手打算盘,口算伶俐。他搭档着舅舅去城里卖豆芽,约过称,该多少钱张口就来。人都说老头利索,眼神里透着光。一天下午,舅舅和姥爷赶集回来。舅舅到门口把车子给姥爷,说:

“爹,我去后院翻翻豆芽。”

回来就看见姥爷歪在门前。姥爷眼睛亮了一辈子,现在这亮儿没了。

发丧那天,我没去上学,在棚子下面陪灵。满院子人来人往。南墙坐着一堆乐手,一个吹笙,一个吹喇叭,一个敲钹,一个敲鼓。门口一张桌子,有人坐着记账,来一个人,登记上“大王楼袁xx黑布一匹”“王大夫孟xx黑布一匹”“訾海李xx藏青布一匹”,另一个人拿粉笔再誊上一遍,把布放在一起。关系近的,除了布,还抬盒子上供:肉头煮了,三寸见方,盘的整鸡,卧在碗里,大圆馒头不能有一个褶,上头点一个红点。还带两刀火纸,一个花圈。儿女女婿还得扎纸人纸马。吊孝的人来,如果是女宾,喊丧的就喊:

“里头客(kei)到!”

我娘、我几个姨、我妗子就哭。

如果是男宾,就喊:

“外头客(kei)到!”

我舅舅、我表弟、我和我哥就哭。

我光低头,不哭,拨弄地下铺的麦秸。听他们一声接一声哭号,我就想笑。我哥也在有样学样哭号,我更想笑。我娘出来看我们饿了没,看我趴在那里玩儿,就说:

“你咋不哭呢?这里头是你姥爷啊,你咋不哭呢?”

我娘说话带着哭腔。

我好像突然给人揍疼了,放开声哭,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我想起了姥爷的蜜三刀。我哥在一旁看着我,觉得奇怪。

姥爷没了,妗子得帮忙卖豆芽,家里几个表姐也得分家务。二姐做饭,翻豆芽,喂猪喂羊。三姐和四妹妹小,帮着烧火。大姐出息,上了高中,学习一直中上。舅舅妗子怕影响她,只让她洗菜。大姐人漂亮,性格乖巧,又是第一个孩子,舅舅妗子喜欢大姐。二姐嫌舅舅妗子偏心眼,一边忙一边发狠说:

“你老了就指望你大妮儿和你儿养你呗。”

二姐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

大姐没考上大学。舅舅叹了一夜气,想打大姐。第二天醒来,还是决定让大姐复读。二姐上完初中不上了,死活不愿在家里帮忙,在脱水厂上了两年班。脱水厂效益不好,倒了。二姐又出去学了理发。大姐姐最后还是没考上本科,上了大专,学中医。寒暑假才回来,穿着长裙,往那儿一站,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第二年就有人来说媒,隔壁莘县胥庄,男孩他大娘在聊城有大诊所。大娘家没孩子学这个,大姐嫁过去,以后诊所就是大姐的。舅舅很满意这门婚事。大姐结婚那天,明白人(阳谷话,红白喜事的司仪)让舅舅致辞,舅舅说话带着哭腔。大姐走的时候,看了她爹一眼,也哭了。

从大姐出嫁那一天开始,舅舅就好像变老了一些,也稳重了些。虽然还是爱发火,爱嘟囔饭菜不好,可不像之前厉害了。大姐每次回家,都带东西,维生素、钙片、铁石斛、西洋参。可能因为不常见了,也可能无形之间成熟了,二姐也不嫌大姐了。二姐在镇上租了一个门市,开了一个理发店。生意出奇得好。二姐手脚勤快,大爷大娘叫得甜,客人多。二姐处了一个对象,散了。我娘给介绍了本村的一个小辈,叫小七,也是个理发的。小七原来有个对象,也散了。舅舅不大满意小七。小七人好,脑子灵光,可是家里穷。舅舅让妗子问二姐。二姐挺满意,觉得穷了不怕。舅舅也就不再阻拦。

二姐和小七结了婚,小七也搬到店街镇上帮二姐的忙。生意好,二姐却不知足,她又去城里学了盘头,学了美容。有了这两样,生意更好。每年能净落六七万。二姐还是不知足。小七的姐夫在建筑班上做工头,想让小七来。小七想干,又怕砸了,回来跟二姐商量。二姐说:

“去。憨熊才不去咧。”

小七说怕干砸。二姐说:

“谁也不是天生下来就会。一年二年不图赚钱,咱好好干,就当交学费。”

小七一咬牙,就去干了建筑,包工。

二姐一个人忙店里,夜里还帮着小七出谋划策。本来没指望前两年赚钱,可第二年就挣了六万,第三年直接翻番,干了五六年,城里的房子就买下来了。别人喝酒的时候就说:

“哎呀,小七这,跟坐了火箭一样。”

舅舅本来觉得二姐嫁得不好,可现在属她混得好,比大姐都强。大姐和姐夫大娘家有了龃龉,自己出来单干,生意没之前红火。三姐姐在河北做服装生意,也没发起来。四妹妹没学成啥手艺,在二姐的店里帮忙。表弟干活,没个长性。舅舅说他“跟个撂蛋鸡一样,不肯在一个地方多孵一会儿”,表弟抱屈:

“那活儿没意思,挣不到钱,叫我耗死啊。”

表弟结了婚,第二年添了娃。过了一年半又添了一个。家里四张嘴,他也着急。有年秋里,我回老家。表弟去我家借三马车,蹲在廊檐下,点了一颗烟。我看他眼里有红丝,问他咋了。他说:

“你知道不,二哥,我砍棒子两天没合眼了。”

他看了看院里树上歇着的斑鸠,说:

“我现在才知道上学好。”

表弟学煮烧鸡,学了半年不干了。跟着三姐学卖小孩衣服,在镇上开一家门市。三节——五月五,八月十五,年下——张罗着杀鸡宰鱼。后来又跟人合伙买了大汽车,往工地上拉土平地基。什么能赚钱,就干什么。不赚了,就转行干其它的。

舅舅还是发他的豆芽,早上起来换一遍水,翻一次,回来烫个两个鸡蛋,搁上香油,端去西屋给姥娘。姥娘八十七还在厨房烧火。可天一冷,起不来了。舅舅就端饭过去,伺候着吃完,再把尿盆倒了。早上煮玉米糊,凉拌豆芽,再单给妗子煮一个鸡蛋。妗子好几年前得了心脏病,差点过去。舅舅再也不大声骂了。实在不顺意的时候,骂一声:

“他娘X。”

就不再动嘴了。

我娘和大姨、四姨来看姥娘,对舅舅说:

“得叫咱娘多下地。越不下地越起不来。”

舅舅没吭气。

姥娘一病,妗子也有病。我娘和大姨、四姨就商量着一家仨月,过年还是在儿子家。照看了一年,大姨家表姐来和我娘说:

“二姨,不能让俺娘再看俺姥娘啦。俺娘脑子不行了,好烧干锅。”

大姨六十多了,脑子笨,锅里没添水就烧大火。脸越来越呆,坐在凳子上愣愣地看人。心眼越来越小,你还不知道呢,她就把你记恨上了。大姨过年在舅舅家,突然说起二十年前的旧事儿——就因为这龃龉,我俩表哥都不和舅舅走动——说舅舅对不起她。从二十年前的事儿一股脑说到现在,舅舅气得再也不想理大姨,大姨到时间也不想着打电话来接姥娘。

我怎么也不懂,到底是大姨憨了,不能养姥娘了,还是借口生气,不想养姥娘。

我娘把姥娘接过来。一则妗子体弱,舅舅顾俩人顾不开。二则是我嫂子过几个月就要生了,一生产,就得过去,照顾不了姥娘了。所以趁现在有空,多照顾一会儿。姥娘都九十多了,还能有几年活头儿。

姥娘冷天在舅舅家,不愿意起床。刚来我家的时候,也不愿意起。我娘连说带劝。姥娘给磨得没办法,就坐起来,慢慢坐在炕沿儿上。再过几天,就试着下地,坐着廊檐下晒太阳。天气好的时候,还能在院子里挪动几步,从大门缝里,看街上路过的行人。我姑姥娘嫁在邻村,有时候也过来说话。姑姥娘摸着姥娘的手说:

“别俭省了,老嫂子,都是快死的人了,还能吃几口好吃哩。”

七月份,我嫂子添了娃。我娘得去照顾,让四姨来接姥娘。可姥娘人老了,不愿意来回折腾,不想走。姥娘生气:

“恁这婊子X的都不要娘了。”

可还是给送到四姨家。

四姨家俩娃,老大生了娃,但儿媳妇嫌弃四姨腌臜,不愿意让她照顾。老二家是个闺女,三岁了,能说能跑,不用她操心。四姨能安心照顾姥娘。四姨夫从年轻就爱喝酒,手里剩不下钱,为此四姨生了一辈子气。四姨就想着挣几个钱,去肉鸡厂给人扒鸡,中午俩小时休息,就骑车回来给姥娘做饭。

姥娘自从病了,吃饭一直瓤(阳谷话:弱),可在四姨家过了一个月,吃得多了。四姨高兴。后来姥娘连屙了两天稀,四姨没太注意,还以为吃坏了肚子,黑了下班回来,姥娘就烧得迷糊起来。四姨才觉得不对,叫医生往家里看。医生来了,看了一眼说:

“人快不行了。快往你哥家送。”

四姨才忙起来,叫车往舅舅家送,还没到村里。姥姥就咽了气。

舅舅坐在门槛嚎啕大哭,表弟劝他。舅舅说:

“我把恁奶奶埋在南北坑里,我一点也不难过,再也不用挂着你奶奶了。娘哎,你走哩也有点快哎,我还没见你最后一面哩。”

舅舅恨四姨让他丢人——当娘的没死在儿子家里,说起来让人笑话。

舅舅还在发他的豆芽,妗子帮着干点轻省活。表弟表姐他们在镇上做饭,舅舅不乐意去搭伙,还是在自己家吃。到饭点妗子就回去烧火做饭,舅舅换完水回到家,饭就中了。有一天,舅舅换完水回来,看见妗子倚着风箱跪在地上,锅盖上冒着热气,火头还在灶里噼啪作响。豆芽在热水里烫着,还没捞出来。

舅舅去推妗子,妗子再没醒过来。

那时候姥娘的百天还没过。

年下的时候,我跟着我娘去舅舅家。舅舅已经不再家里做饭了,在前面跟表弟二姐四妹妹搭伙,晚上还是回来睡。我娘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冷清的锅灶,眼圈红了:

“要是你妗子活着该多好。这都不成一个家了。”

我很诧异,我小的时候听过我娘背着人笑话妗子。我还以为她们关系不好。

吃饭的时候,还是有一盘豆芽。现在舅舅一个人,不用照顾姥姥和妗子,豆芽发得比之前还多,除了三集,还剩下好多,就拿给子女吃。四妹妹半开玩笑半生气说:

“天天吃豆芽,都烦了。过年还吃豆芽。”

我看向舅舅。舅舅好像没听见,看着盘子里的豆芽,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放在嘴里脆生生咬断,然后呷一口酒,长长地哈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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