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老家伙的王富贵

王富贵自从八十二岁摔了一跤以来，就基本上变成了他所不愿意成为的那类老人——寡言、行动不便，夏天喜欢在林荫下一坐就是半天，春球冬三季要是没风有日头，就出来晒太阳，要是有风或者雨雪，就窝在家里，坐着打盹儿。他从前心气儿高，还曾觉得要是活成邻居王建国那样自己就去死，可是如今简直跟他一个样了，却压根不想着这些事了。现在的他装聋作哑犯迷糊，但其实心里明镜似的，一个劲儿算计。他知道自己虽有儿有女，但眼下这些子女也都是一些普通人，都到了含饴弄孙的岁数了，各个过得虽然不至于紧巴巴，但是顾小不顾老，人家照顾儿孙，都不愿意搭理他这老头子了。可他现在走路都颤颤巍巍，没有贴心人照顾，那可是不行。今天登大儿子门吃个脸色，明儿个就去二儿子家，可二儿子说了你把钱都给了别人，何必来麻烦我们，我们这大大小小这么多人也忙不开啊，你还是找你女儿去吧。王富贵没辙就奔女儿家来了。

早些时候，嫁女如泼水，没啥指望，那时光顾着对俩儿子好，可是到头来，最顺心的还是女儿和女婿。如今他九十岁了，想起这些事儿来就想笑。但是他其实也不太放心女儿，他觉得相比较而言，女儿对他好，不过是对他有耐心。因为他这里毕竟还有一些积蓄，贫贱家庭百事哀，关键时刻还是钱管用。但是他捉摸着这钱不能说给人就给人，给一点就少一点，自己留着大头，总是可以控制这些贪婪的人。对于只能用金钱维系尊严的人来说，周围的人没有不贪婪的。他又想到他毕竟腿脚不方便，在日常用度方面总是会有经济往来，这贴身的钱怎么存，每个月的保险以及各种钱怎么取，这都是现实的问题。大儿子要是犯起混来，他自己没辙，这事儿不能求他，二儿子好一点，可是很多事情要是真让他代劳，这结果还真不敢说。眼下只能是赌一把，靠女儿了。不过还好，一切都好，这五六年了没出意外。

但也不是没有一点问题。这村子里大家都知道每个月的钱是女儿帮取，人们就觉得王富贵一定给了女儿钱，可是这事儿他王富贵最清楚了，他是一分钱没给。可两个儿子不信，总是借着机会就来叨叨这事儿。王富贵要解释那就是一句话，但是每一次他都是笑而不语。人家越说他偏心，他就越不反驳，越不反驳，这事儿就像坐实了一样，两个儿子就更不愿意管了。村里的人们对这种事情的看法有趣的紧。要是独生子女，养老就推无可推，一旦你真的不养，吐沫星子能淹死人。在那时候，真理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必须养老。可是如果是兄妹仨，这情况就不同了。两儿子不养老人，非但没错，似乎仅仅是因为人们听说老头子把钱给了女儿而不是两个儿子，那这件事就变得具有正义性了。人们转而评价老头子做事应该公平一点。倘若老人过得好还成，过得稍差一点，满村都是诸葛亮，张口闭口：你走错路了。王富贵听这话都快听得耳朵长茧子了。

他是想赖在女儿这儿到死算了，可是最近他有了危机感。因为女儿有个外孙女生得娇俏可爱，才3岁，但聪明伶俐招人疼。甭提别的，就他王富贵这都九十岁的人了，经常被这孩子拉着张罗吃饭，下楼晒太阳，喝水的时候拿水杯，又用稚嫩的声音喊“太姥姥”，他心里能不高兴么？可是高兴归高兴，这孩子的爸妈都在上海，最近准备来接孩子，问题就出在这儿。他们在大城市收入并不高，请不起保姆，这孩子还小，没办法，还是得家里老人去支持一下。王富贵太清楚了，自己的女儿也是这孩子的姥姥，看样子女儿是打算要照顾小的，那到时候他自己去哪儿呢？

几年来，女儿对自己的照顾不能算十分满意，但是比起两个儿子来说，是要强上很多。他盘算着必须得抓住这机会，可是怎么说呢？让女儿留下，那机灵鬼儿重外孙女怎么办？她肯定也舍弃不下，但总要想个法子。马上要过冬了，他不能让女儿把他甩给他两个忤逆子。

一天中午吃饭，他就跟女儿说，你们把我的屋子给我收拾收拾，你们不是要去上海么，给我收拾利落我好过冬，然后又慢慢腾腾有气无力说了很多寻死觅活的话，他不哭不闹，但是这些话说着，吃饭的孙子眼眶都快红了。女儿心软，看看老的又看看小的，心里纠结得不行。可是她盘算着还是顾小不顾老，这也是不得已啊，这人不就是这样么。于是她就说行给你收拾。王富贵听了这句，马上就接了下来，他说这样安顿好以后，我雇人给我来收拾炉子，不要熏着就行。然后话锋一转把他准备了好些天的话都说了。他先是假装表现出了不满，说他住在女儿家是被骗云云，意思就是你们答应要照顾更久，可是现在你们临时要抽身了。但马上就说其实你们照看我照看的很可以了。

他女儿听了不是滋味，因为她感觉到了愧疚，最后王富贵的一番话，她又觉得自己的付出值得。不过，接下来她听到的这一句，却让她肺都气炸了。王富贵夸了半天女儿，接着却说他去两个儿子家吃住，两个儿子都说他把钱给了女儿，所以人家不愿意来照看他。王富贵的女儿听到这个当时就怒了：他们是什么东西！我好心来照看老人，竟落得这样的流言蜚语。先前还以为人家胡乱传是外人嚼舌头根子，可没成想这样竟然是自己的亲哥哥亲口跟亲爸爸告的状。她其实知道这话老爷子应该当场跟两兄弟解释清楚，可是当时对亲哥哥的愤怒压住了对王富贵的责难。

村子里大家都住得不远，王富贵原来想着是女儿肯定会出门去找她兄弟去。不过这回他错了。他女儿哪儿也没去，是被女婿拦下来的。王富贵本来想聊聊他积蓄的事情，可是这事儿女儿和女婿商量一番，却跟他说上海暂时先不去了。于是他用来暗示女儿女婿的积蓄的事情就像个秘密一样被他压下去了。他觉得这回能过冬了，三四个月的生活无忧了。还好，还好。门外日头不错，他又想去晒太阳了。王富贵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他们肯定算得清，与其让别人说没有的，不如让别人说有的，真把他照顾到了，这钱就给女儿了。他们把钱拿了，那这事儿也就是对流言的最好回击。

他的手已经抖了一年多了，那一天却不怎么抖，摸着重外孙女的头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非常微弱，好像是一种一扫而过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