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上

听说广袤无垠的海，能藏下所有的秘密。

最近，池欢时常会梦见海，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海，只觉着是沸腾的水，在天空下不断地扭曲，最后升腾。他从床上坐起，不去深究梦境的意义。

六点三十分，工作台按时启动，通知提示音经久不衰，池欢咬下一口早餐，带上通讯器。据说在华北地区，营养胶囊已经开始全面普及，队里的其他成员看见池欢慢条斯理地吞咽的样子，免不了是要嘲笑他的，但是他不在乎，进食对他而言是作为人类最后的仪式感。

“前天的那个小孩出事了。”通讯器里传来了韩午的声音。

小孩？池欢回想起前天和他一起在71街上逮到的那个非法篡改程序的少年。“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韩午没有把话说清楚，但是池欢明白他的意思。半年前开始，不定期地出现了十多宗线上失踪案，失踪的都是些高级程序员，那活生生的人，在网络上沉默地消了声迹。

陆地已经被黑水覆盖，淹没了大地文明，人类已经在空中生存了百余年，划定空间，计算资源，分配给每一个人，让人类格式化地、规规矩矩地活了百余年。在这样的时代里，当所有的数据信息都查无此人，那也就跟死了没有什么区别。事实上，在警员打开失踪人口所生活的栖息间时，或坐着或躺着的尸身明了地告诉所有人，确实死了。

池欢受理这些个案件的时候，距离第一起个案发生已经过去三月有余，那个人称华南神探的刑警韩午找到了他。三个月以来，池欢作为享誉盛名的网络侦查员就和神探一起毫无头绪地消磨时光，时间久了，韩午也不和他说那根本找不到的线索，讲的都是警队里的花边新闻：周警官和他老婆线上认识，结婚九载仍然不知道她的栖息间地址；队里新招了个叫江泽的毛头小子，带着天才的光环，破案率和颜值都直逼池欢……一向避免与队里其他人来往的池欢，在三个月内通晓了每位队员的传奇人生和风流韵事。

池欢对他们不感兴趣，独独是江泽，许是他在韩午的嘴里出现的次数过多，这个名字总有理由出现在池欢的脑海里。

然而案件接二连三地发生，沉默不是办法，政府开始不断地向他们施压，催促他们尽快找到凶手，以防造成社会恐慌。韩午知道这程序根本无从下手，但是线索是需要主动去找的。失踪人口的数据完全丢失，作案手法、动机全靠想象。不过也多亏了这个被网络这张大网连接这每一个人，哪根线断了，也还有别的通道，无声无息的几十宗命案也没能掀起舆论的波澜。

通讯器没有继续发出声响，但是池欢知道韩午还在等待。阳光透过沉重的紫外线防护膜照进他的栖息间，没有暖意，就连空气都规矩得让人窒息。在栖息间里看不到大地，已经是旧式历法的十月了，不知道雪会不会落到沉寂的黑水上。

“由于虚拟城市的登录途径是与个体脑细胞上电信号感应达到人员意识虚拟效果，从而实现由意识控制网络上的个体行动，所以当线上数据在某时刻被损毁删除或者强行转移时，意识就有可能与本体在某种意义上失去联系。”池欢稍稍停顿，放下喝干净的牛奶杯，洗手台下的机器开始进行清洁处理，隔着玻璃，听不见它运作的声响，也没有水，占据视线的是白色的泡沫。

“所以你觉得是有程序导致数据被强行转移导致意识失踪？”在池欢看来，韩午并不是一个聪明人，但是想把这个整天和他待在一起的华南神探支开，需要一个听起来非常合理的理由。

“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性。”说完，韩午没有接话。池欢继续说：“和现实一样，人不会凭空消失，所以最有价值的线索是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

“明白了。”韩午下线了，池欢关闭整个工作台，打开私人计算机。

“明白？呵，我都不明白，你还明白。”韩午会和之前一样，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就像海上行舟，没有航线地寻找一个会移动的目的地，或者韩午在用一艘船来赌整个星球的表面积，但他忽略了，目的地可能在海底。

至于海底在又哪里，没有人知道，但又好像都知道，像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藏在每个人的肚子里，却不能涌到嘴边。第一次看到死者的遗体时，池欢就知道韩午为什么会找上门来。很多时候，联想都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但是当猜测不能说服所有人的时候，就会有人去验证真相。

经历过七年前的方舟事件的人不多，池欢盘算着，韩午被队长派到他的身边，目的并不是一起找什么线索，而是为了一个程序。

对他的水平而言，那也是一个复杂的程序，但他很熟悉。这个程序，是池悦写的。

十五分钟的先后顺序，让池欢成了兄长。他们是幸运的，父母因爱结合，他们在温暖的羊水里相拥了近十个月，在分配到不同的栖息间以后，双腿天生残疾的池悦会央求池欢去看他，一声一声地唤他哥哥。池欢不曾应下，但每日课下都穿过昏暗的廊走去他的栖息间，没有选择代步通道，有的路，想替他走。

池悦是真正的天才，十八岁的他用自己的计算机语言写出了模拟旧时代生活的共享程序，命名为“回家的方舟”，但是在首次运行成功以后却出现了病毒性的错误，带走了好几个内部工作人员的性命，池悦也被带走审问，在审讯室里，他执行了自己的程序，永远地离开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那方舟，究竟驶向何方。

池欢看到第一位受害者的照片时，就想起了那个和他一母同胞的兄弟，当时的他，尸身也是这样安静地坐着，没有痛苦，甚至，快乐。池悦从小就和池欢不一样，是爱笑的，经常笑着的，这样的池悦在池欢的眼里，是最自由的，那双不断生长却不曾动弹的腿，生来就不属于大地。池欢靠着程序设计金奖进了侦查队，在审讯室里，隔着坚硬的介质见到了池悦。关于方舟的错误，他没有为自己辩解，只笑着叫哥哥，告诉他，方舟行进的海域无比辽阔。

这样的称呼，在时代里，显得过分亲密，池欢听懂了他的话，他离开了，腿成了鱼尾，像大海深处游去，而那片海域藏着所有程序的秘密，陷入沉寂。

水是他们的来处，却独独是一人的归处。

时隔好几年，尘封的回忆涌来，池欢才发现完全无法忘记他离开时的脸。程序开始运行，没有边际的黑，像高空城底下的黑水，死去的水，在大地上静止，慢慢凝固。池欢在黑暗里行走，思考着这个程序的目的与意义，找寻属于他的海。

没有结果。缓缓地了结束程序，管理信息处却出现了异常的地方，一串红色的地址符号出现在管理系统的页面。

有人启动过方舟？

能够打开方舟的人绝无仅有，队长之所以盯上他除了因为池悦是他的兄弟以外，还因为他是现下最有可能能够破译方舟的人。方舟计划被意外所打断，池悦没有留下任何关于编程密码的信息，自然也没有告诉过池欢，当年的参与人员也只有所剩无几……所剩何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