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谲云诡的香头镇(下)
07
失去一个小跟班的日子没有烂头想的那么快,毕竟少了一个能随时掏出烟的口袋,也少了一个给他买酒听他说话的人。
家里没有镜子也没有灯,烂头凭着感觉把胡子刮干净。今天是能够陪卿卿的最后一天,的确是应该要体面一点。
身上的西装,昨天也特地拿去镇长家,拜托林姨熨了。有点生疏地打好领带,他捡了地上落满了灰的门栓,把正门难得的锁上,从侧门出去了。
应该和黄岩离开那天一样,出去以后发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一直通向后山。
但是不一样的,他那天走过黑暗,今天朝阳未醒。
李大妈家的那只大公鸡已经叫了两声了。等它第三声叫起来,就会懒洋洋地回去趴着。然后,天就亮了。
卿卿的葬礼,去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但是从头到尾都准备的很齐全,甚至算得上高规格。得要不少钱。
村里人都去了,镇长要的。但是卿卿的朋友没有几个,只有村里一起念书的几个同学。而烂头的朋友,如果明爷带来的人算的话,那算有。
仪式是在西头举行的,并没有像正常葬礼那样,大家排着队走向遗像,各自哭着说一些有的没的。
更何况,遗像后面没有棺材也没有遗体。甚至连葬礼主人唯一的亲人,陈烂头,也不在场。
整个仪式是镇长负责的,而整个会场只是不断的荡着一种闷闷的,风雨欲来的气息。
局内人好像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一点礼貌都没有的像鸭子一样吵的停不下来。等开了席,更是喧闹。
这场葬礼办的很是奇怪,除了没有主人家,负责吹曲的人也是在大家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才来,也不停下吃饭,有两个甚至站在旁边吹起了唢呐。
聊着天吃饭的村民们,被这霸道一声,吓着了,几个脾气不好的婆娘已经站起来骂街了,稍微不那么激动的汉子们也面露不愉。
而敏感的,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席。
“先生,您要去哪里?”队伍里一个女人拦住他,温柔地问道。
“上,上厕所。”
“不好意思,各位。”刚才带着队进来的男人,走上了前,拿出一张纸。
“这是逮捕令,可能需要你们协助调查。”
虽然说话很是客气,但是意味却不止如此。
慌慌张张的村民,出不去,只能一个一个跑到镇长身边,大声小声地叫嚷开。
08
待在香头镇将近一年,没有谁比黄岩更失望。这个小镇除了那个特别富裕的村子,其他看起来依然是平平无奇。
他都已经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找错方向了。
直到他发现了烂头。
西凉村里为数不多的年轻居民之一。
既然是个卧底,贴近身份,黄岩学会做了很多事。比如抽烟,又比如酗酒。而这些事,这个村子里还在做的,只有陈烂头。
再比如,只有他固定时候一定会做一些事。
虽然经常买烟酒,但是每个月的十五号他必定会多买两包烟。
他虽然经常游荡,但是总是晚上出去凌晨回来。
他没有车,这里也不是城市。所以他晚上一定去了某个地方做了什么事。
又是很巧的,黄岩那天蹲到了溜出去的烂头,跟着他去了破厂。
兵分两路的队伍,先去了庙里和破厂。
然后又匆匆赶往下一场所,比如一部分人去了葬礼现场。
而黄岩带着另一部分人去了西凉村。
西凉村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一样的荒凉。
村口那个房子也没有任何改变,还是很破,屋顶那个洞也没有人去补。只有一点不一样,就是他今天推不开那个以前一直为他开着的门。
多费了点劲,先是撞门,最后踹开的。
破旧的木门也因此裂了一条口子,感觉房子也有点晃动。熟悉的位置也是没有熟悉的人。
房子里除了大敞着的门和屋顶的洞带来的光亮,侧面也是漏进来了一丝。
黄岩往后边走去,又走进了他离开的地方。
面前的小路弯弯曲曲,细细窄窄。有农家的小推车碾过去的印子,一路向前。
黄岩有一点不安。
和那天一样,他跑的很急。
山口的大榕树越来越近了,路上的印子也越来越深了。
香头镇是被山围起来的,这里是其中一座。但是这里的人们好像并没有试图挖掘过这里的财富。
黄岩跑进山口,那个印子往右边压过去,时有自然生长的油菜花萎下脑袋。没顾得上看,黄岩只是沿着被破开的路继续走,直到眼前不再有遮挡。
这里藏了一片花田。
应该是随意撒的种子,什么样的花都有,最多的还是野花。
最中间是一块石碑,上面有个人靠着。
走上前,是一个血人。
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除了脸和拿着匕首的右手和右手上半臂,其他地方划了一道又一道。
深浅不一,流出来的血,有很多停在半路上没来得及继续流下。
黄岩去探了探呼吸,果然是没有的。
而尸体,还温热。
石碑是卿卿的墓碑,后面有一个新鲜的土堆。在墓碑前,有一本本子。
黄岩打开来,里面的字很工整好看。
清清楚楚的写着,他经手过的知道的所有人的时间,姓名,从哪一户来,又可能到哪去.....
冷酷无情的数字,一直延续到371。
当然没有人会去数他到底割了自己多少刀。
黄岩想,应该是371刀,但更可能没割完。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又没有资格宽恕他。
黄岩走上前,合上了他的眼睛。
自己也闭了闭眼,收下那不应该出现的眼泪。
09
一个人的一生究竟能够做多少个选择。
而其中又有多少个是自己自愿的?
香头镇镇长,在二十多年前也住在西头,不过是他那个时候还只是个村长,不过是管了两个村,一个叫东口,一个叫西凉。
坐在审讯室的他,即使铐着手铐,也显得很平静。
他只是一直不断的说,“你们可不可以不要给殷桥判太重。他也是没有办法啊。”
黄岩打开了录音笔。
“那是三年前,他妹妹白血病晚期,和他爸妈一样。那天他带了房产证还有地契来找我。”
“我知道他就剩下这么一个妹妹,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当时东口那边有了钱都直接盖了新房子,怎么会有人稀罕他那边的地和房子。”
“我只能给他说,说这些事。他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龌龊事,他是我们村唯一一个大学生啊。”
“他懂得多,他当然知道这些事不能做,他不答应,他还劝我别干了,可是我是村长啊,不是我想不想做,我从没有做过,可是我只能帮着那些人做这些事。”
“整整一个晚上,从天黑讲到天亮。”
“如果不是他领居家的阿兵,早上起来忙农活,听到卿卿咳得不行,最后没了声响去看了看,然后开了自家的面包车载了来找殷桥。”
“他才没法子,点了头,上车去医院。”
从那天以后,陈殷桥就换了那身少年打扮,辍了学,成了香头镇出名的混混,陈烂头。
“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流程什么样?”黄岩问。
“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村里很穷,也没有修路。大家只能从山里摘点东西然后做点东西,种村里不大的田,然后每个月一次翻山出去卖。”
“有一天,突然来了一群陌生人,带着几个女娃娃,有的还在喝奶,有的有几岁了,都没到记事的年纪。”
“东口的人向来比西凉村活络,他们的田就在出去的那边,一下就把人招呼回去了。”
“那些人就问,要不要帮他们养孩子,他们会给一点钱,然后养到十几岁最大就是十八岁然后再还给他们,能拿不少钱。”
“问是多少,举了手,四个数。”
“那个时候村里一个月才能拿几个钱啊,顶天了也就三个数,还是刚到的那种。”
“那时候大家心都还很好,怎么可能答应做这事,说的好听养孩子,不就是卖孩子吗。这娃娃可能也不是正经出来的。”
“但是架不住有人忍不住啊。”
“第一户人家去的,直接拿了一笔钱,就是三位数的,他直接搁现在南秫村那地方自己盖了新房子。”
“有一就有二啊,多了人家都看着心痒痒。娃娃一个接着一个分完了。”
“我也不想替他们支棱,可是他们拿我娃娃威胁我。我娃娃也是个姑娘,她在外头念了大学我就没叫她回来过。”
“后来村子就越来越富,他们有人怕西凉村这边的知道,去报警,就又花了钱把这边改了名字变成香头镇,然后圈了一边。”
“也有人他良心过不去,早就搬走了。可是更多的就那样待在镇子里了。又过了几年,大家都吃穿不缺。
开始发现说,这个姑娘养的越好越卖钱,本来待人家就是不亏欠那种,毕竟是养来卖的。
现在就更仔细了,放外头什么补习班钱啊都给的够够的。等到花一样的年纪再叫回来。”
一旁负责记录的女警早就听不下去换人了。
“他们不愧疚吗?”黄岩声音很闷。
他还记得村子里的王婆有天早上还问他要不要吃早餐,还有李姐也常招呼他。
“愧疚啊,所以建了个庙,里面也不祭天祭祖,就拿来放祭姑娘们,给他们念往生咒,给他们送祝福。”
镇长嘲讽地笑了。
“也就是安慰自己的玩意儿。要是真的愧疚怎么也没见他们一个有胆子放了姑娘走,去报官呢?”
审讯室的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顾安。”
“在!”
“我们确认了名单,里面没有你说的明爷和屁溜子。”
椅子腿在地面上难听地划过,站起来的是镇长。
他抖得很厉害,布满老人斑和皱纹的脸上满满都是惶恐。
“我家姑娘,我家姑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