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萧国历女皇午周在位第六年寿诞之日,大赦天下,繁满京华,百官朝拜贺寿。
晚宴之时,便只有三品大员以上官员及皇亲可与陛下入大殿同席而坐,其余人等分配至殿外座。
“御史大人到——!”门口的太监扯着嗓子高喊道。
他这一喊,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此刻正百无聊赖的烈旭不经意抬了头,眸中竟映着那诗一般的绝色——“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他不曾想,那位只在他人口中听过的女御史却有着倾国之貌。
无心入席就座,并不理会周遭的目光。时隔不久,太监又喊:“陛下驾到——!”一刹那,百官纷纷起身,齐躬身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午周一身金丝黑底龙袍加身,叫人望而生畏。她双手一挥,威严无比,大殿里传来她稳重而霸道的声音——“众爱卿平身。”
百官齐声答应:“谢陛下。”
寿席开场,宫廷舞乐奏响。
“听闻陛下近日欲给玉清公主择婿。”赫京王轻声对身旁长子烈阳暗示道。
“想必,父王心里已有答案。”烈阳说道。
“这岂是老夫的答案,是陛下在逼我做抉择啊。”赫京王拿起酒杯饮了一口。
“陛下想来过两日必会提及,父王可想好如何应对了吗?”烈阳道。
这时烈旭突然开口:“怕是等不及过两日了,这一支舞下来,陛下已打量过我和兄长两三次了。”
“陛下心里的人选,已是非你莫属,你又何必带上为兄我,这种事情,我可帮你助不了威。”烈阳打趣。
赫京王看着兄弟二人玩笑起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在这朝堂上站了这么久,是因为先帝在位时的赫赫军功,以及忠心不二,现如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秋女帝登基,他既不支持,亦不阻挠,持身中正,不仅是为了明哲保身,亦是为了还当年萧妃(午周在先帝时期的封号)舍身救先帝那一情。
“近日,朕为玉清择婿一事神思忧伤,不知众卿可有柬议?”午周顿了顿,便看向赫京王,“王爷以为呢?”
赫京王忙起身作揖,“公主乃千金之躯,婚事自然马虎不得,况臣乃一届武夫,实不敢为公主指婚,还望陛下恕罪。”
女皇又说道:“传闻赫京王的小儿也是一身好武艺,英姿飒爽,容貌俊美,是否如今还未婚配呢?”
在座的各位都明白陛下的用意,假若此刻不是一个提问,而是一道旨意,那赫京王便无路可退了,陛下之所以不把话说白了,无非是怕弄巧成拙,手握重兵的赫京王,试问陛下和旧朝势力哪边不想要。
正值赫京王未答之际,席对面的神太尉(神无心的父亲)起身谏言:“启禀陛下,臣以为,赫京王的二公子与玉清公主倒是般配得很。”
女皇笑着点点头,又问:“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赫京王心里一紧,想着今日怕是躲不掉了,这时烈旭突然起身,恭敬地说:“启禀陛下,臣自知顽劣,怕是配不上公主,请陛下三思。”
女皇的脸瞬间威严起来,冷声说道:“怎么?堂堂萧氏公主,还入不了你王府二公子的眼吗?”
百官皆被威仪所震,群起作揖。此时,殿中一个冷静的女声响起:“陛下,虽说公主已至婚龄,才使得陛下日夜忧思择婿之事,然,这般大事,依着公主的性子,必得自个把了关才肯嫁的,既然陛下属意王府的二公子,不妨让公主自己去了解这位二公子,是否也是她心中的如意郎君,如若是,便由陛下赐婚,昭告天下,如若不是……”无心看了一眼午周,接着说道:“‘强扭的瓜不甜’,便另择佳婿,陛下以为呢?”
女皇思虑片刻,才开口说道:“无心所言,不无道理,众卿平身吧,赫京王也要多思虑两位小儿的婚事了,毕竟年纪也不小了。”
赫京王仍俯身作揖,“是,臣谨记。”
女皇摆了摆手,说道,“朕乏了,退下吧。”话毕,便由太监跟着离开了。百官作揖恭送,待女皇走后,也各自散了。
神无心起身,正欲离开之时,对上了烈旭的目光,并不理会,径直出去了。
董太师府内,尚书令大人秘密拜访。
两人隔着茶桌对面而坐,董太师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对方的疑惑。
最终还是尚书令李大人先开了口——
“大人,方才宴席之上为何一言不发,万一这赫京王架不住陛下的威逼利诱,那兵权岂不是要被陛下牢牢地都攥在手里。”李大人说道。
“赫京王可不是一块好叼的肥肉,陛下明知他持身中正多年,却急于这一时收服,假若陛下把旨意颁下,那赫京王便只有选择抗旨,或者顺服。”董太师说道。
“既然如此,为何神无心还要阻拦陛下,而陛下居然也顺着她来,这些年,这位女御史可真是受宠啊。”李大人说道。
“这正是神无心的厉害之处,她一句话点醒了陛下,不宜操之过急,否则会适得其反。”董太师说道。
“大人的意思是,这神无心出面阻拦,是怕陛下将赫京王逼得太紧,反倒来支持我们?”李大人说道。
“嗯,赫京王之所以中立多年,是源于与先帝的袍泽情深,当年陛下还是萧妃的时候,先帝曾带她出游,途中先帝险些被歹人射杀,当时的赫京王看着箭一步步逼近,拼尽全力想拦下,却被纠缠而动弹不得,正值千钧一发之际,是萧妃帮先帝挡了那一箭,若不是当时那一箭射偏了,又岂有今时今日的女帝。”董太师说道。
“原来如此,自那时起,赫京王便承了陛下的情,否则就凭她改国号自立为帝这两桩,赫京王又怎会不与我等同党。”李大人说道。
“如今陛下身边最难对付的,便是这个神无心。”董太师说道。
“不如……”李大人暗示道。
“不可。此时处理掉她,陛下只会怀疑到我们头上,京都遍地都是眼线,太过冒险,此事还得寻个抓不到把柄的好时机。”董太师说道。
“既如此,便从长再议吧,今日就不再叨扰大人了,微臣先行告退。”李大人说罢便离去了。
另一边,赫京王前往柳太傅的府上拜访。柳太傅乃先帝授业之师,自午周登基后,便以年迈不适之由退出朝堂,同样是持身中正之人,但比赫京王过得惬意许多。
柳府门童将赫京王及二位公子领了进去,而后赫京王单独会见柳太傅,烈旭和烈阳则在前厅等候。
“陛下最后对父王说的那句话,暗示了她还是不死心。”烈阳说道。
“假若届时陛下再提及此事,再搏了她的面,怕是要龙颜大怒。”烈旭说道。
“就怕你这假若还没来,先被公主看上了。”烈阳打趣道。
“我可不愿做什么驸马,更甚者,如此还会让父王陷入为难。”烈旭说道。
“是啊,虽说神无心并不是向着我们的,但今日幸好有她劝阻,才逃过一劫。”烈阳说道。
烈旭凝思不语。
屋内,赫京王说道:“今日之情形,便是如此,学生愚钝,只得深夜来叨扰老师,请老师告知,烈赫该如何应对陛下的赐婚?这道旨意便犹如悬在头顶的利刃,总有一日会落下,届时,我究竟是接,还是不接?”
柳太傅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道,“既然利刃悬空,危及性命,何不将之取下,以绝后患?”
赫京王问:“如何取?”
柳太傅呵呵笑了两声,“我听你口中描述的那位女御史大人,倒是勇气可嘉,百官都不敢出声,偏偏一个小女子三言两语说服了陛下,挡住了那差点脱口的旨意。”
赫京王苦笑道:“老师这些年不摄政,有所不知,这位神御史是神太尉的女儿。同为陛下效力的人,她劝阻,不过是怕我飞蛾扑火罢了。”
柳太傅问:“王爷,假如今日旨意已下,你愿顶着满门抄斩的罪名去抗旨吗?你愿因为你的执念葬送两个小儿的性命吗?再者说,若王爷死了,兵权自当收复到陛下手里,旧朝势力没了兵权将会被打压殆尽,若如此,谁还能保证这江山是传到皇长子烈氏子孙手里呢?神御史出面阻拦,并不仅仅是因为怕王爷倒向旧朝势力,也是因为她常伴陛下左右,知道陛下的心思,你承着陛下对先帝的救命之恩,陛下又何尝不是记着你对先帝的赤血丹心。你还以为,陛下要的,只是你的兵权吗?”
赫京王恍然大悟,“老师一番话,叫学生茅塞顿开,学生知道该如何做了。”
拜别柳太傅后,赫京王出前厅之时,忽闻一阵琴声,烈阳便向仆人询问:“你可知是何人在弹琴?”
仆人答道:“想必,是我家小姐。”
烈阳哦了一声,心想这琴声悠扬婉转,似有不甘,这位小姐倒是心事重重。也不多理会,随着赫京王与烈旭一道去了。
回府路上,马车里的烈旭按捺不住,便问了:“父王,太傅可有对策相赠?”
赫京王正闭目凝神,听他发问,便说道:“去找神无心,只有她可以帮你。”
烈旭不明,烈阳也觉奇怪,问道:“可她是陛下的人,又怎么会帮我们呢?”
赫京王接着说道:“老师虽不在朝堂,但他却可以洞悉一切,本王的忧虑,甚至是未曾顾虑到的忧虑,还有陛下的心思,老师都能一语道破,假若今日陛下以满门性命做要挟,我却抗旨不尊,待我死后能接老夫兵权的人,你们以为能是谁?”
烈旭说道:“旧朝势力没有能够拿捏兵权的人选,必定会落到神太尉手中。”
烈阳说道:“父王的意思是,今日陛下只差一道旨意,便可收复兵权,而这旨意却被神无心挡了回去?”
烈旭问道:“可她是陛下的人,挡陛下的旨意对她有何好处?陛下不是一直想要父王的兵权吗?”
赫京王说道:“那是因为,她知道陛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烈阳说道:“那明日,我便遣人备些礼,好去拜访神御史。”
赫京王说道:“不,要悄悄地去,且让旭儿独自前去。”
烈旭说道:“那便如此吧,毕竟父王持身中正,此时去拜访御史大人,恐遭人非议。”
此时的御史府邸,神太尉板着脸登门,见到神无心后,他便问:“虽知你与为父素来不和,可你知道今日就因为你的阻拦,让陛下错失了收复兵权的机会吗?好一个‘强扭的瓜不甜’,哪怕他赫京王被满门抄斩,这兵权,还能落到谁手里去?你又何必多费唇舌去救他?”
神无心淡淡饮下一口酒,半晌不语,看太尉愤愤不平的脸色,便开口道:“赫京王的军功,满朝文武,无人可比拟,这样一个人如果杀了,如何安朝局和民心?”
太尉道:“我知道,陛下希望赫京王能为她所用,可陛下已是待他何其宽容,他倒好,持身中正多年,陛下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你劝得住这一次,下一次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他若不能为陛下所用,便只有死路一条。”话毕,太尉便拂袖离开了。
神无心知道,陛下的耐心不会有多久了,自登基那日起,陛下一心想收服赫京王,时至今日,初心不改,可耐心已快磨灭,赫京王始终逃不了那一抉择。她心底里是希望赫京王能够站在陛下这边的,死,实在不是一个好的解决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