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深谷,澹然相知
一场接一场缠绵的雨。间或的风,携着阳光,吹散阴郁,烟火重生。
相离不远的冬至,留下踯躅的背影。最长的夜已尽,草木衰荣,寒谷催生。
天地间总有什么,萧瑟着,高冷着。古人曾语,千山月淡,万里尘清,仿佛此时贴切写照。且亦有,酒樽经卷,春小轻寒之吟,又予人遐思联翩。是不是就让什么,由现实归于虚位。再让什么,由失重到灰飞,由翻逡到放弃。
相爱,相恨。相悖,相生。
那么就去吧,让我们前行,往冬的更深处去。小寒疾疾在前,大寒离离于心。
或也许,我是出生在冬月的人,天生与冬有内在的亲近。每年生日后不久,便迎来小寒。随即进入腊月。热腾腾腊八粥喝过,不几日是大寒。紧跟大寒的,就是小年。小年一过,在立春到来的同时,人们靴羽飒踏紧锣密鼓地,开始过起大年...... 真是吉利热闹又喜庆的好月份。
在气候意义上,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往往小寒时候的温度,可能是一年中最低的,人们多会穴居般做起“煨灶猫”。大寒时节,要么雪花纷扬,要么晴空如镜,这时选择外出,常有意外收获。
于是想起了,曾经的九华山之行。
九华山,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安徽池州青阳境内,素有“东南第一山”之称。传说因李白诗句“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而得名。心驰神往之余,一个晴色朗朗的冬日,毅然举身而赴。一路迤逦,满眼风景,到达山脚,已暮色暗沉。行驶在如麻缠结的盘山路上,氤氲的雾气,漫漫浸浸,笼罩四围。浓密的竹与杉,透出点滴昏黄。整个山谷,悄无声息。在那一个又一个渐行渐高令人迷离的瞬间里,我惶然觉得,自己正一步步地,蹑入神秘的仙境。
入宿,凉意四侵。那一夜,正是大寒。
凌晨起身,天色微明。(其实几乎一夜未睡。)才知自己在海拔约800米处,1300多米的最高峰,晨光处尚不能辨。脚下薄薄一层冰,空气清冽入骨。
九华山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萨。而九华山更神秘之处,是此处已有14尊肉身菩萨,今仍可见的还有8尊。何以九华山肉身菩萨如此多?何以这些肉身历千年而不腐?...... 这究竟是佛教的修为所致,还是世间奇迹的显现?一个个问号,至今无解。
据说九华山共大小99座山,最有名的是9大峰,同时存99座寺庙。对大多人而言,可能既无充裕时间也无强健脚力,去走遍所有山峰,然当你身在山谷深处,无处不梵音入耳,无处不香烟缭绕,无处不虔诚端肃,任何一座山峰,都是99座的化身。又何须一一踏足?
据载当年李白从长安一怒辞官,仰天大笑出门去,去了哪儿?先游(huang)历(dang)到了山东。和谁一起?比他小11岁的杜甫。话说那时李白已快半百,杜甫也不年轻了啊。然后又约了高适(就是那个写“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边塞诗人),三人策马奔腾,一路向东南。他们此行目的何在?寻仙人,找仙丹。及至青阳境内,立时被佛光普照、华峰烟岚所慑,忍不住驻足流连,并纷纷以诗歌盛赞。自此九华山美名不胫而传。
此故事真实与否,先暂不深究。它真正吸引我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内涵,以及对人们的久远影响。简单概之,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就是儒、道、佛三家。它们三者的起源、发展、演变,以及三者之间相互对立、纠缠、融合的过程,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大格局所在。以吾之陋见,儒家催人入世,是现实的、奋进的。道家教人出世,是清净的、无为的。佛家劝人避世,是内修的、空灵的。至唐时,历经一千多年,儒道佛皆已发展醇熟,它们既相互独立,又错综复杂地,存现于诸多古代文人大家身上。放眼看去,李白杜甫白居易欧阳修苏东坡等概莫能外。官场失落之际,便是放任逐道、追求佛性之时。分不清何为外显,何为内质,更不必苛责或哂笑,古人们何以如此荒野放诞。所谓文化,就是人性、哲学、宗教,以及林林总总世间万物的矛盾综合体。我们每一个,都在这庞大而细微的体系之中。
只记得那日,一步一趋拾级而上时,有洁白的鸽子咕咕站在轩宇的檐角,晨曦一点点照耀着的层峰叠峦,如莲花般次第绽而盛放。你所有的身心,被包裹着、震撼着、浸润着、温暖着...... 缓缓下得山来,天光大明,碧空如洗。路旁重而间疏的树植,迎风垂枝,曳动多姿。我的内心,是从未有过的明亮与欢喜。
行至山脚,身后一切渐次远去。偶一侧眸,惊见一座高大金身雕像,敛眉颔首,立于山前。它似在送行,又像是纳接,仿佛正以“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的佛之心性,悲悯着注视着匆匆往来的世间众生。
我恍然看见,先秦的猎猎长风,化作盛唐的一匹白马,嘶鸣着,奔向现世的混沌。也再次明白,恨,其实也是爱。相知,才是生命的本箴。那些曾经的迷茫与乖张,那些不自知的嗔怨与伤害,都赋予了这沟壑深谷。而我们,是不是从此,以儒之奋进,面对现实,以道之澹然,抵挡躁浮,以佛之自省,修行立真。
我们,就是文化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