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恩典——读《恐惧与战栗》

克尔凯郭尔

信仰开始于思考停止的地方，确实如此。甚至当我们说出“信仰”这个词的时候，我们就不得不面临一种卑微的窘迫之中，一种强行使用语言去面对沉默之物的困境。就像克尔凯郭尔在面对亚伯拉罕时的那种悖论一样，我们同样难以直面克尔凯郭尔。在克尔凯郭尔的文本面前，我们看不到来自古典主义的严整与和谐。与其说要拿着语言的手术刀去拆解克氏的写作，不如说我们理应和他一起震颤，陷入到关于悖论的恐惧之中。“与喜乐的人要同乐，与哀哭的人要同哭”（罗马书12:15）。

亚伯拉罕故事的最大奥秘，并不在于他在服从旨意和献祭亲子之间所造成的精神张力。这种悖论纵然是不可被理解的，却是可以被体验的。事实上，关于悲喜之间的矛盾对于现实而言并不罕见，甚至可以说是极为日常之物。哪怕我们抛开经济学式的算计考量，也足以察觉该悖论所造就的绝对性和现实有限性之间的不可调和的差异。通常而言，人类的大量思想和艺术的创作都指向这一问题，古希腊的悲剧强调命运必然性的难以抵御，佛教也把来自因缘和轮回的观念作为世界的重要成因，揭示存在的悖论性是从上古思想到人文主义时代的核心命题。

在基督教信仰里，真正的问题在于，上帝并未收回成命，却把替罪羔羊放在了它应有的位置。从一般意义上来看，羔羊的现身构成一种否定，但这种否定并非指向以撒——这就如同，以撒既被视为神的恩典，同时也是亚伯拉罕的爱子。假如说，神对以撒的收回仅仅是撤回曾经的恩赐的话，那么亚伯拉罕的盼望便成为了冗余的剩余之物，成为了恩典的增值之物。但事实上，应许并不是单纯在以撒的降生之中获得实现，而是作为启示和恩典两个层面上加以实现。上帝对亚伯拉罕的承诺不是一种人类学式的馈赠，而是全然而绝对的赐予。同样，替罪羔羊也不是作为对以撒的交换而存在，而是一次白白的恩典。这样看来，一般的日常观照方式就遭到了颠覆，上帝要求亚伯拉罕献祭的旨意构成了单纯的福音，而替罪羔羊的出现也是单纯的福音，在摩利亚山上的道路里，亚伯拉罕经历了双重福音。

然而，福音的临到并非往往伴随着喜乐。克尔凯郭尔敏锐地观察到亚伯拉罕“兴奋地、大胆地、充满自信地高声喊道‘我在这里’”，然而这一系列充满情绪修辞的表达伴随着一种晕眩，这种晕眩将在替罪羔羊出现的时刻更加强烈。亚伯拉罕不仅仅要面对存在自身的焦虑，更要面对在存在的悖论之外更为奇异之物。这是真正的异质对象，替罪羔羊的恩典表面上看似乎在消解原初的异质性，却把问题带入了更大的深渊。

当亚伯拉罕在献祭羔羊的时刻，他将如何来回忆自己上山路上的晕眩？这时的晕眩将会真正灼伤他的理性之眼，让他根本无法看见。我们在扫罗得到呼召的片段中，也读到了类似的情节。“扫罗从地上起来，睁开眼睛，竟不能看见什么。有人拉他的手，领他进了大马士革，三日不能看见，也不吃也不喝。”（使徒行传9:8）克尔凯郭尔说，“上帝将永远不会再把以撒从你身边夺走，你将在帐篷中与他快乐地坐在桌边，在此后的永久之期，你将随心所欲。”领受恩典的双手往往是颤抖的，在这一点上，我们用决绝、坚定这些词汇来描述总不妥当。

让我们回到克尔凯郭尔。当他在言说亚伯拉罕时，采取了同样奇异而炫目的文体。因为亚伯拉罕在摩利亚山上承受了异质化的晕眩感，这种晕眩感将伴随着应许而一代一代传扬下去，包括克尔凯郭尔自身。可以想象，当后人在不得不面对亚伯拉罕的献祭时，都将伴随着领受他当时的恐惧和颤栗。对于这种晕眩感的存否，我们可以区分亚伯拉罕的后裔和未曾领受福音的外邦人。我们在大卫的哀歌里，在约翰的呼告里，在基督的忧伤里，在保罗的忏悔里，都能得到亚伯拉罕在摩利亚山上的晕眩回响。可以说，这种晕眩感是基督徒的标志，是信仰的标志。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在这种晕眩感面前都能保持足够的信心。和上述那些人不同，克尔凯郭尔的双眼仿佛依旧沉向地表，这使得他的写作在沉重和轻盈之间不断跳跃。他既愿意抒写纯粹的亚伯拉罕颂歌，也试图像黑格尔那样分门别类地把恐惧问题纳入到伦理学的范畴内加以探讨。这种言辞上的矛盾，始终在纠缠他的写作。他对亚伯拉罕的沉默大加赞赏，知道在晕眩面前沉默是唯一的表达，然而激情妨碍了他的沉默，让他的沉默变成了一种絮絮叨叨，理性和抒情作为两种极端反复漂移。约伯用无言来表达抗议，而克尔凯郭尔则用千言万语来表达无言。这种表达上的纠缠不休是他和亚伯拉罕的不同之处，是他在举起刀时的犹豫不决，也暴露了他作为一个怀疑论者的真相。在这里，克尔凯郭尔是使徒多马的后裔。当他在面对亚伯拉罕之时，他不得不沉溺在个人和普遍性之间的逻辑命题之中，并努力试图去突破其中的蔽障。他察觉到这种蔽障和某种激情相关，而这种激情恰恰阻碍了他，使他无法如亚伯拉罕那样在恩典面前保持绝对的恐惧。也许我们可以想象克尔凯郭尔也希望能够踏上摩利亚山之旅，但他是如此贫困，搜遍全身，仍旧找不到可以献祭之物。他说，我无法理解亚伯拉罕，而只能赞美他。从而，他只能以絮絮叨叨来作为自己的英雄壮举，而这壮举和亚伯拉罕相比，是如此微不足道，是如此不堪一击。

尤雾

2018年11月5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