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黑色星期一
今天是星期一,我感到很压抑。
每周的周天,是我例行给妈妈打电话的日子。昨天,周末,照例给妈妈打电话,她又告诉我她差点跳楼。
她说她发现爸爸偷偷在抽烟,然后她闹了很久,差点从二楼跳下去,为了我和弟弟,她又挺过来了。
我的心,被揪着生疼……
爸爸在一家餐厅的后厨工作,他在那里熬了四年熬上一个蒸车的岗位,这个岗位稍微有点技术含量,可以多赚四百块,一个月可以赚到3500。他每天在温度接近四十度的地方制作肘子、扣肉等。每天,几百个肘子,糯米饭等大菜,会由后厨源源不断地送到前厅客人桌上,和送往几家同名连锁餐厅,这些都由爸爸制作。他每天看起来都很开心,每个月的钱拿回家交给妈妈,他们凑一凑存起来。
工作上其实没那么顺利,很多人欺负他,他为了保住这份工作强撑着。有时候和工作的同事动了手,回家也不说。他觉得说了也没用。每天工作的地方热得像蒸笼,他没有多少怨言。晚上九点半才下班,只要回家喝上一盅酒,哪怕来点咸菜下酒,他就能哼起小调来。他也喜欢给我朋友圈点赞,我画了画发到家人群里,爸爸总是第一时间回复“画的真好!”。
妈妈最看不惯爸爸喝酒哼小调玩手机,他觉得他不该那么潇洒。多年前如果妈妈自己也像爸爸这么潇洒,我可能就没有钱上大学了,是她,逼着我爸出去打工,两个人咬牙坚持,才让我把书读完。而现在,我已然不需要他们操心,他们接下来需要操心的,是小儿子,也就是我弟弟。
在妈妈眼里,影响她完成人生使命的巨大绊脚石,就是爸爸的“恶习”,喝酒抽烟。
妈妈和爸爸一起在市里租了个地方,老房子,烂的很,夏天如烤炉一般,我说给他们买个空调吧,妈妈强令我别说了,花钱这件事,对她来说,比热要难受多了。她买烂桃子,烂青菜回家胡乱炒一下就可以吃,如果可以不用吃饭,她可能也想停掉这些开销。
爸爸的喝酒抽烟,在她看来简直是在薅社会主义羊毛,这也让她觉得不公平,“我吃糠咽菜你却喝酒抽烟,怎么这么残忍?”
爸爸的消费大约是每月的几捆啤酒,几盒烟。一捆啤酒25,一盒烟5元,但这样的消费习惯让妈妈觉得绝望。眼前是100,时间一长就是很多钱……她想到如果有生之年她不能给儿子凑够房子的钱,儿子就可能找不到媳妇,打了光棍。她见过太多三十五六十没有媳妇的青年,都是因为家里给不起女方要求的条件。她觉得那些父母不如早点死了好,省的遭儿子嫌弃。
从我姥姥那一辈就有一个观念,儿子是天。姥姥五十多岁就没了,听说,姥姥临死前生病,不舍得花钱,也不去治疗,最后就病死了,然后给舅舅留下来600块钱,这这些钱供他娶媳妇用。600块钱在那个年代,算是不小的一笔钱,那时候一支雪糕1毛钱。姥姥最怕的就是媳妇,最愿意使唤的是女儿,好像在他们家族观念里,就是围着儿子转的。姥姥也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听妈妈说,姥爷是个很懦弱的人,姥姥自己撑起了大半边天。
妈妈觉得自己比姥姥开明多了,至少她努力供我读书。可骨子里,她还是复刻一样的传承了姥姥的思想。从我结婚以后,她就开始了对弟弟的焦虑。我没有嫁入豪门,她很失落,也曾经怨恨我。本来……如果我嫁入豪门,他们下半辈子就不用那么拼了,因为我可以帮助我弟弟成家立业。她所谓的成家,其实就是有足够的钱买房和交彩礼,如果未来有合适的女朋友,可以不用因为没房没彩礼导致结不了婚黄掉。而对于弟弟结婚以后的情况,妈妈似乎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在她的逻辑里,未来的儿媳似乎一定会折磨她,而她也已经大义凛然地准备好了忍受一切。父母做不到对儿子的经济供养,买不起房,就该遭儿子嫌弃,遭未来儿媳白眼。而女儿也得这样要求婆家,要跟婆家提要求,不这样做就是放弃了神圣的权力。而女儿对自己来说确实可“信赖”的“自己人”,自己可以把所有不开心的情绪讲起她听,因为是女儿嘛,“担是非”、“经折腾”。
在一个要强而能干的女人眼里,爸爸似乎永远代表着差劲,一如当年姥姥觉得姥爷弱鸡。爸妈结婚几十年,每天不吵架的情况,我应该是没见过,不知道我们不在家的时候他们私下相处起来有没有好一点。年轻的时候她体力好,可以吼着爸爸一起干活,也可以和爸爸在院子里火拼,她的怒火在爸爸身上恣意的喷洒。对着我们,她流下委屈的眼泪,告诉我和弟弟,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男人,心狠心黑。小时候的我,受妈妈的影响,似乎对爸爸也没什么好脸色,爸爸好像从来也不在意。而如今长大了,每每想起当年被群体攻击的爸爸,却莫名的感到心疼。
后来知道,爸爸那时候做小生意,一个人骑着摩托车骑好几个小时从崎岖的山路翻山越岭去拉两百多斤的货,往返四五个小时,天黑回家,第二天上去去卖货,下午再去拉货。那时候好像觉得他做这一切都挺简单的,因为他从来没说过,一个人走到没有人烟的地方会觉得害怕,也没说过路上特别崎岖难行,担心出事故了没人管。回到家,只要有点酒喝,就一切不是问题。但妈妈最痛恨爸爸喝酒,每次拉货回来,为了喝那一口酒,爸爸需要忍受一顿狂吼,甚至有时候被逼着要和妈妈吵一架。但无论自己赢了还是输了,最后都会输。因为如果他赢了,妈妈会要去自杀,他需要拦着拉着,被抓被打,最后可能还需要下跪求饶才能让这一切画上句号。也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缘分,这么多年,妈妈始终在打压着喝酒的爸爸,而爸爸却仍然不屈不挠的天天软磨硬泡。于是,他们的战斗从来就没停止过。
现在他们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也对打工熟门熟路了,就索性离家到城里,固定打工。租了一个破旧的房子,四面墙漆黑,我一次我和他们视频,看到了四周的环境。妈妈一开始找到了一个健身房的清洁工作,很轻松,我和弟弟都非常的放心,看她身体也慢慢好起来。但妈妈内心受不了让自己如此轻松,她觉得赚钱太少了,让自己无法心安,最后她还是辞职了,去做保姆。然而做一段时间,她就会又不想做了,她会觉得主人家给钱那么少却要求那么多。她听到别人讲到更好的工作,就会忍不住去羡慕。然而出去赚到的钱不够称心之外,她知道她不甘心去做一个保姆,她本来这么聪明,应该挥斥方遒,有所成就。可是她却不知道,她也有着巨大的弱点,没有毅力。
这么多年,她觉得自己是主要贡献者,可是她一份工作没有坚持过半年过,而爸爸一直做的工作,她不曾想过,是多么危险辛苦,而且爸爸一直赚的比妈妈多多了。
妈妈强大彪悍的外表下,是一颗极其脆弱的心和过于扭曲的自尊心,她受不了别人说她一句……这也是她为什么在家吵架的时候,动不动就嚷着要自杀。
年轻的时候可以通过做事证明自己更牛,而现在老了,体力不好了,再也比不过爸爸,她心里窝火。在她的逻辑里,这么多年爸爸之所以这样对她,是因为她“有用”,而现在她不能干了,她开始怕从此爸爸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她,于是火气也稍微控制一些,因为觉得自己不再是顶梁柱。
我不知道她哪来的逻辑,我不懂,夫妻间居然要比战斗力谁更强……我看到,在她精力旺盛的年代,爸爸忍下了很多屈辱,去向她示弱;在她年纪大了不再有那么大的气力去怒吼的时候,却十分珍惜她那一点温柔。谁不知道,作为男人,只要有妻子一点点温柔,他就可以去赴汤蹈火。他不需要妻子战斗力那么强,可是妈妈从来却不懂,她觉得,她是用能力赢得了自己的江湖地位。
我打通了爸爸的电话,爸爸跟我坦白了买烟的原因。他说天气热的很,觉得食欲不振,就只能抽根烟提提神,为了不引发矛盾,他偷偷把烟装在兜里,一般不让她看见。然而那天妈妈还是发现了,于是他因为一盒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妈妈闹了一整宿,要跑,要跳楼,大喊大叫,让爸爸把银行卡交出来……他很多无奈,在我面前却从不说狠话,他说妈妈好像心理上很有问题,我说是的,她很多焦虑。
妈妈的焦虑到什么程度呢?每周日我给她打电话,她的话题似乎永远都是不爽,我很少听到她笑。不是爸爸有问题,就是工作有问题,如果不是工作有问题,就是会发表对弟弟的各种担心。我每次花1一个小时给她开导,她却几乎从来不问我过得好不好,可是作为女儿,能怎么办呢,我只能想,可能,我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罢……她每天压抑自己,让自己省吃俭用,去强迫爸爸,去委屈自己的自尊当保姆,她有很多的压抑和焦虑,如何不需要一个出口呢?
发泄,是让她释放压抑的唯一方式,而女儿,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发泄对象。
是的,我很惨。如何应对一个歇斯底里的妈妈呢?一开始我只会顺着她,一起发泄。可是后来,我发现,我自己都要变成她了。我好像工作,生活,都变得和她一样不顺,身边都是些垃圾,而自己满身痛苦。我也会找人发泄,可我没有女儿,我只能找朋友,找老公。可时间长了,我会发现身边的朋友开始躲着我,老公也开始变得麻木,我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受欢迎。可能我和妈妈的不同在于,读书多带给我更开放的心态,懂得反思自己,我比较能感知到别人的反应。后来我发现了自己身上更多的病,和妈妈一模一样,可我一直在进步,我越来越开心了,在我身上逐渐看不到以前的影子。
我开始试着去影响妈妈,去改变她。难度很大,我如果不顺着她,我需要和她展开一场辩论,她逻辑很强,我和她辩论极烧脑,如果我赢了,她会歇斯底里地崩溃掉,记不得有多少次我们因为意见不同吵到不可开交,她气愤的挂掉我的电话。我也很心痛,可是我想,也许她觉得,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理解她了,自己的女儿也在反对自己。我没有办法,我自己好不容易从那个怪圈里走出来,需要拉她出来,怎么可以退回去?
后来我读了很多心理学的书,好像也更擅长辩论了,但好像固定每个周天,我都像一个心理诊所的咨询师一样,和自己的病人进行着逻辑上的殊死搏斗,累!每次打完电话,我的心情都是极其沉重的,感觉气也喘不上,太多负能量,都传递到了我的身上,负面的情绪,负面的思维,缜密的神奇逻辑像一个黑洞,在往下吸我。
后来我慢慢发现,每次周天晚上我特别容易和老公吵架,每周的周日晚上我总是睡不好,每周的周一我总是特别容易焦虑,以及和同事发生摩擦。原来这就是负能量的吸收和转化过程……这就是我的黑色星期一。
今天早上,一如既往的心情沉重,但幸运的是,我终于提起笔,把这一切理顺了。我终于明白,我的压抑,爸爸的无奈,妈妈的死循环,都需要一个更高维度的解决办法。改变一个人难度太大,应该,去造势,让一切良性起来。
这个问题解决的源头在于,妈妈焦虑的源头,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