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恋
张叔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叔,是在溆浦岭脚(龙潭的一个小地名)长大的。
据说当年为了躲壮丁,父母带着年幼的他从老家黄家桥去了溆浦岭脚。一去十五年,直到解放后才回到山门。回来时,张叔已经长成了一个棒小伙子,一口地道的龙潭话说得顺溜顺溜的,山门话说得有点糟糕,不仔细听,还以为他是龙潭人呢。
人是回来了,每到逢年过节时,张叔总和父母说要去溆浦看看他的小伙伴们。这也正常,在龙潭生活了十五年,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几乎都是龙潭的,逢年过节回去看看,叙叙旧,也是人之常情。但作为一个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除了下雨,一年三百六十五又有几天不用做事,哪有空闲时间去故地重游呢?
一晃就是三年,父母叫他去相亲,他说啥也不愿意,只是一个劲地吵着要去龙潭。终于在又一次被父母催婚时,张叔火了,咆哮着说,假如不让他回龙潭,他就是打一辈光棍也不去相亲。
张爷和张叔一样的拧,说,龙潭有什么的好,住了一二十年你还没住够吗?行,不相亲是吗?那你就打一辈子的光棍,看我的踝眼晴(脚踝两个关节的俗称)会流眼泪么?
张奶奶总算看出了点名堂,把他拉到一边,问他道:“崽啊,你是不是在龙潭有个相好的?”
张叔满脸绯红,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张奶奶也是过来人,自然知道儿子的心中是有人了。接着问道:“是老阚家的青妹子吗?”
“娘,你就别问那么多了。你让我回趟龙潭,行吗?”张叔的心思被母亲说中了,低着头乞求道。
“好。你也别和你爹犟,他都是为你好。我现在就去和他说道说道。”
张叔点点头,催娘过去帮他在爹面前说句话。
这一说,立即成了。他爹早就想抱孙子了,既然龙潭有现成的,那还相什么亲。刚好快到年底了,农村初级社里也没什么事,就帮他在社里请了假,让他立即去龙潭。但叮嘱他成与不成,在年前一定要回家。
见父母答应了他的请求,张叔就似一个开心的孩子,一蹦三丈高,不管不顾,当时拔腿就跑。经望乡,鹅肢膀,回到了他几度梦回的岭脚。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故事,他从来没对谁说过。一去七天,在大年二十九日晚,张叔才回了家,垂头丧气的,情绪非常低落,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说。
父母怕他出事,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但问来问去,张叔都只说去一趟龙潭会有什么事呢?没事,就是连续走了几天路,累了。没事,你们就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父母见问不出什么名堂来,见他又没有什么异常,也就罢了。张叔蒙头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和没事人一样。父母也就放心了。
其后张叔娶妻生子,日子一直过得波澜不惊。一晃就是三四十年,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未,全国掀起了一股续修族谱的热潮,张氏宗族也不甘落后,开始了大张旗鼓的修谱活动。这时,张叔己经五十来岁,做了多年的基层干部的他,被族人选为修谱的族首之一。
张叔的兴致很高,当即准备到溆浦和黔阳去寻找族人。开始张婶不同意他去,在大家的劝导下,极不情愿地答应了。但她还是不放心,要我这个毛头小伙陪他一起去。对于龙潭,我是很好奇的,现有能有机会去一趟,当然是满口答应。不过,在我们离家时,张婶对我欲言又止,最后叮嘱我,要我好好照顾张叔。
我终于有幸沿着父辈们当年在龙潭造烧纸时的足迹,走了一趟父辈们曾经走过的路。什么黄茅园,樟树脚,岭脚,杨林,闻溆,龙潭这些父辈们口中的地名,一下子在我的脑中变得清晰起来,这就是他们曾经造纸赶场,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我似乎对这个从来没来过的地方感到无比的熟悉,应该是一种心灵感应的缘故吧!
在球树脚的时候,张叔忽然独自向前追去,比我这个毛头小伙走得还要快。我紧赶慢赶,最后在一个村子前追上了他。发现张叔正村子前,望着这个比较大的村落发呆。我问:“张叔,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我好像遇到熟人了。”张叔情绪低落地说。
“走啊,我们追上去,和他打个招呼吧!”张叔在溆浦长大,有熟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没心没肺地说。也不想想,在几百人的村落里去找一个人有多难。
“可是,恐怕已经追不上了。”张叔若有所思地说。既然张叔认为追不上了,那就回族人家中去吧,从这里走回岭脚好像还有二三十里地呢,我看了一眼快要下山的太阳,觉得不加油走的话又要赶夜路了。
于是,我拉着张叔就往回赶。张叔回过头,望了望村落,一言不发地和我回到岭脚。晚上睡觉时,他在床上一个劲地翻来复去地翻着烧饼,几乎没有睡熟过。
几天后,修谱的事忙得差不多,和族人们都取得了联系,明天我们也该回家了。晚上,张叔吞吞吐吐地对我说:“华子,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下。”
“说吧,叔。”
“就是…就是…。唉,我看还是算了,不说了。”张叔说话时更加口齿不清了。
“叔,我们叔侄之间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说吧,我听着呢。”想起张叔那天在球树脚时的表情,我想这里面肯定会有一个好听的故事,我那颗好奇的心早就想探问个明白,碍于辈份才一直没有说出来。
“好,那我就说了。”张叔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古铜色的脸上泛起了羞涩的颜色,似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欲说还休地分享着自己的初恋故事。
“没事,说吧。”我鼓励他道。
“你还记得在球树脚时,我说我好像遇到熟人了吗?”
我点点头,不出我所料,这里面果然有故事。
“我想再回去找找她。”张叔的脸更红了,低声说道,”明天,你先回去,假如你婶问你,你就说我还有点事走不了,好吗?。”
“好,”我点头答应。抬起头望着张叔,等待他的下文。但张叔没说,我也就不好再问,第二天独自一人回家了。
张婶见到我独自回来,脸色大变,急忙问我:“华子,你张叔昵?”
“有一个堂伯要请叔去喝酒,就让我先回来了。”既然背后有故事,我不愿刺激到张婶,就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话。
“喝酒?”张婶疑惑地望着我,不解地问。
“是啊,”糟了,张叔从来不喝酒,我怎么按自己的性情回答张叔的事呢!不过,毕竟我是小辈,张婶就是再有疑问,也不好过分追问我。
三天后,张叔回家了。张婶还未开口,满屋子就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醋味,“找到她了?”
“是,”张叔点点头,就似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那你现在想怎么样?”说这话,张婶有一种低眉顺眼的感觉。这也难怪,她和张叔过了大半辈子,张叔就是她的主心骨也是她的全部。如果没有了张叔,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后半辈子将会怎么过。
“还能怎么样?和你好好过日子呗。”张叔低着头,还是不敢抬头和张婶对视。
“知道就好。”听着他们的说话,听得我满头雾水,又仿佛意味深长,字字玄机。
此后无事,张叔再也没有回过龙潭。直到2017年年初,张叔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喂”过之后,他的脸色凝重起来,用眼角瞟了一眼张婶,问道:“真的?”
可能是得到了对方肯定的回答,手机一下子从手中滑落到地上。张叔神色寂然,双肩耸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表情。
“她走了?”张婶问。
张叔悲痛地点点头。
“我去帮你整理行李,你去送送她吧,”张婶说,“我叫华子陪你去。”
“不去了,”张叔摇摇头说。
“去吧,”张婶说。“一辈子了,去送送她,也算是有始有终。”
后来我才知道,张叔住在溆浦岭脚时,在龙潭街上有一个相好的妹子。张叔在龙潭读过一年私塾,妹子是他读书时先生的女儿。后来虽然他不读书了,但每逢集市赶场,他都会去学堂找妹子玩,一来二去两颗青春的心就撞出了爱情的火花。
当年回老家时,张叔向妹子承诺一定会回去娶她,并以三年为约,要妹子等他。可是,当张叔再回到龙潭时,已经是笫四年的年末了。
妹子苦苦等了他三年,时常望着他离去的路囗发呆,也没等到他回来。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就是妹子愿意等,她父母也不能让自己的女儿等成一个老姑娘,最后在父母的逼迫下妹子出嫁了。
好巧不巧,妹子刚出嫁,张叔就回来了。大家怕血气方刚的张叔惹出什么祸事来,谁都不敢告诉他妹子出嫁的地方。张叔似无头苍蝇般漫无目的地找遍了所有熟悉的地方,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只得认命,无可奈何地回了家。或许是造化弄人,在球树脚时的惊鸿一瞥,张叔居然认出了她的背影,并在我回去后找到了她。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认字不多的张叔后来又没有去过球树脚,他是怎么把手机号码告诉对方的。妹子(现在应该叫阿婆了)或许是为了各自家庭的安宁,或许是另外的原因,也从来没有打过这个电话。不过,阿婆或许在心里已经千百次拨打过这个电话——她心灵深处隐藏的这份甜蜜。
这一切,或许只能是用一个词来解释,这就是爱情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