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村来客
西山村已经没剩下多少村民了。走的走,死的死。李念一的父辈也早就搬到市区,住上了电梯楼。李念一家的老宅迟迟没有脱手,因为父辈惦念着后院的几亩地,还能播种。
回村的路坎坷,村子里不是阴天就是下雨,路面泥泞如沼泽。村子里早就不通车了,李念一的电摩托陷进泥里,被吞下去,冒了几个泥泡,不见了踪影。顶着画板,她赤脚淌进去,淌到一半,听到喇叭声。一辆金杯开到身后,司机探出头来喊李念一搭车。李念一说我没钱。司机摆摆说,不要钱,顺路捎带你。
去哪家?李念一上车后司机问。去北头陈长军家。李念一说。回来种地?司机又问。李念一怔了一秒后说,写生。
车开过一段平直的泥土路,沿着一段又长又宽又陡的大上坡吃力地爬着。司机把车停在北边的一个岔路口,从倒车镜看了李念一一眼说,这是终点站。李念一下车后,金杯调头开走,向着来时路。
犹豫了一下,李念一走右边的路,一直走,一直走,就到了李家老宅。
老房子杂草丛生,草长过脚踝,如果不是那扇生锈的大铁栅门挡着,看不出这里曾经有个前院。嘎吱,推开半开半掩的铁门走进去,草地里窸窸窣窣地有什么向四处逃窜开。
房子是靠人气儿撑着的,没人住就没了气,像被遗弃的老人,快速地萎靡,衰老,颓败。
老宅有一个主房和一个偏房。偏房是当年陈北路上门张罗自建的,用做他们俩的婚房。有了这婚房,家里才勉强同意陈北路入赘。老宅外部的砖瓦遭受多年的风霜肆虐,分崩离析,摇摇欲坠。四壁的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掉入塌陷的热炕和炉台里。这里再也没有当年的温馨别致,四处潜伏着危机。
主房的老旧木柜子里遗留几件破衣服,桌子上散落一些杂物,一台91年产的老电视,电视旁边是一台老式座机,电话线已经被扯断了。李念一按了一下电灯开关,灯没亮,早就断电了。
从主房来偏房,一股熟悉的感觉从腹腔升起。手指擦过粗糙的砖瓦,摸着缺了一角的洗脸池,好像是新婚时,有一次跟陈北路吵架,陈北路砸坏的。偏房有两个卧房,大的那间是他们的婚床,小的那间搭了土炕。他们结婚那天是腊月,天冷,新婚夜就在土炕上圆房。李念一在这个土炕上怀了儿子,也是在这个土炕上流的产。
如今,土炕已经拆了,有一些记忆也被拆毁,拼不起来。天渐黑,李念一趁还没黑透,挨家挨户地敲门,敲到第九户时终于敲开,来开门的是何老太,村里最老的一个,没亲人,自己住在最北头的一间小平房里,脾气怪,不与人来往,耳朵有点聋,话也说不清。李念一小时候,周围的小孩子们都爱来闹老太太。李念一搬走时何老太已经九十八高龄。二十年过去,她还是李念一记忆中的模样。
何老太拿了两个红蜡烛和一盒火柴递给李念一,嘱咐她晚上要关好门窗,村子没人气儿,夜里总有些蛇鼠牛神流窜。
点亮一根蜡烛,借着微弱的烛火往回走,明明是按着来时路,却没找到老宅门,走到了白天被放下的岔路口。金杯又开了过来,这一次是空车没拉人,只有司机自己,问她是不是要下去。李念一摇摇头。司机让她赶紧回去,说大晚上的,村子里有野兽出没。说完,调头开走。
李念一把另一根蜡烛也点亮了,两只蜡烛全部握在左手,要走右边的路,一直走,一直走就到家了。
哭嚎从身后传来。李念一停下脚步转身,迎面走来一条长长的送丧队伍。丧葬先生打头,右手指着月亮,高声喊着引路词:西南大路,魂归其所;阴司有路,阳世无门!何美莲,你向西按大路,走光明大道!
纸钱洋洋洒洒地飘落,落在蜡烛上,撩起火花,在空中燃烧着,像萤火,接在掌心,化成灰。几张落在李念一的身上,她拾起来叠一叠放进口袋。送丧的队伍走左面,一直走,一直走,他们要送何美莲去西方。队尾消失在黑暗中,引路词在夜空中回荡。
手中的蜡烛不知道何时熄灭,李念一又点上,她要走右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家门口时,手里的蜡烛双双燃尽,天也亮了。
有人声从主房传出,李念一纳闷地进去查看,电视上闪着雪花,有声音从中传出,李念一站在一边听了半天,才听出来,是当年怀孕的时候,她给宝宝录的胎教,温柔的歌声被一声怒骂打断。李念一急忙关了电视,离开了主房。
晃荡到偏房去,在偏房的落地餐柜里找到一包发霉的种子,早上播种,上午洒药,下午收成。忙完已近黄昏,在后院的樱桃树下支起画板写生。她还是喜欢西山村的清静,近似真空般得静。
乡下的静是真正的静,不同于大城市深夜的沉寂,每一秒都酝酿着暴动。在这种极致的静谧里画着,画着,李念一第一次进入了心流,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跟眼前的樱桃树,纠缠着在时空中快速旋转,彼此相对静止地穿梭在洪流中,再回到此处此刻时,画成。
这是李念一最满意的作品。既然如此。她应该带着画离开了。但她总觉得忘了什么,便把画挂在偏房有床的卧房,一进门左手边的墙壁上,让它经历自己的命运。画周围有一圈长方形的深色痕迹,那里原本挂的是她和陈北路的结婚照。
挂好后,李念一去后院收菜,装了满满的两袋子茄子和辣椒,放在墙角,站在那幅画前凝思。
你觉不觉得这画有什么不一样。李念一问何老太。何老太摇摇头说,哪里有什么画,这是遗照。我儿子爱吃炖茄子。
自己拿吧,李念一指了指角落的袋子,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画,喃喃道,一树的樱花,怎么就都落了?何老太颤颤巍巍地捧着茄子和辣椒,看着李念一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菜都烂了,我儿子吃什么。
顾不上何老太,李念一来到后院的樱桃树旁,仰头审视,笑开了,啊,原来是结了樱桃,挑着低处的树枝摘了几颗,放在掌心吹吹浮灰,一起丢入嘴里,汁水浸润口腔,甜的。李念一兴奋地从破损的窗户钻进主房,拿起电话听筒,拨通倒背如流的号码,响了几声后,电话接通了。
后院的樱桃树结樱桃了。就是你给我种的那棵。咱们摘一些回去给儿子吃,好不好。李念一急切地说。
电流滋滋啦啦地干扰通话,怎么也听不清对面的声音。李念一关了一旁布满雪花的电视,再试,还是听不清,愠怒地敲了敲听筒,一遍遍地重复,声调越来越急,越来越高。直到终于在杂乱的噪音中,分辨出一个扭曲惊恐的男声,疑惑地喊她,念一?
一声惊雷轰隆地在老宅上方炸开,电话彻底断了线。阴云笼罩,西山村瞬间入夜,电闪雷鸣,砸下冰雹,砸在老宅不堪一击的破房顶。
李念一放下电话,从窗户钻出去,磕磕绊绊地跑到樱桃树下,一根一根地折树枝。这棵树禁不住这样残暴的肆虐,明儿早肯定一颗樱桃也不剩了。
大雨滂沱,两束灯光射在李家老宅门前。随即,一辆SUV倏地停在门口的斜坡。陈北路下车,猛地摔上门,去后备箱拽出一把铁锹紧紧攥在手里,顶着暴雨,面目狰狞地冲向后院的樱桃树。李念一正垫着脚去够高处的树枝,看到陈北路来了,惊喜地叫他,快来帮我折。
陈北路好似没看见她,没听见她。脚踩铁锹插入湿软的地面,一锹一锹地挖了下去。李念一停下了动作,怀抱着满满的樱桃树枝,站在陈北路面前,茫然地看着陈北路失心疯般不停地挖掘。
铁锹触碰到坚硬的物体,陈北路不死心,偏要挖开看个清楚。直到看清泥土中仰躺着的女人,陈北路才瘫软地跪在泥泞里,撑着铁锹,不让自己摔倒。电话铃声响彻黑暗的山西村,陈北路一个激灵,在暴雨中接起电话,声音沙哑地说,“还在。可能是我神经太紧张了。”
李念一怀抱着樱桃探头,看到泥坑中女人的脸,怀里的树杈坠落,掉在女人僵硬的身上。她抱着樱桃树枝,从土中坐起来盯着城北路,恍然大悟,啊,想起来还有什么事没做了。她还有一个问题没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