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阳春·樱花祭-3空寂

摆钟第八次响起,雨声渐小,终于停了。
屋里一片昏暗,靠着后墙,有块地方漏雨,嘀嗒声有节奏地刺着时卓的心脏。
井琛拉了两下绳子,没反应,他又使劲,绳断了。他连脏话也不想说了。
“你终于回来了,我眼泪都流干了。”时卓说。
井琛蓦地一僵,他寻声过去,女孩蜷缩在沙发后面,整个人小成一团。
半米开外,躺着那只白猫,他踢了踢,硬的,死了。
“怕黑?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什么都不怕呢。”井琛拐了弯,去翻抽屉,世界终于有了声音。
点上蜡烛,女孩仍没有过来,井琛站了会儿,绕过去准备去拉她。
时卓埋着头,黑暗中白得像个精灵。
井琛的视线在蜡烛和女孩之间转了转,把猫踢远了,在她旁边坐下。
“喝很多酒?”时卓低声问,无力的声音像死去的那只白猫在轻轻呜咽。
井琛抖了抖烟灰没说话。不止喝酒,她还闻到了香水味,劣质的香水味。他说的没错,他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人,也许她不该来找他。
坐得太久,站起来后身子不受控制地前倾,井琛敞开胸口接住她,烟灰贴着她的胳膊往下落,眼泪隔着裤子砸进井琛的皮肤。
蜡烛晃动,交叠的影子忽明忽暗。酒精从不会麻痹他的神经,他一直都很清醒,但他今天可能喝多了。
井琛在水泥地上揿熄烟头,扳过来女孩的身体,眼睛被泪水洗劫一空,只剩下空洞,他想起天台上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他抱起她,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井琛踢开里间的门,把她放到床上。
烟草味从身体两侧涌上来,这应该是他平常睡的床,时卓忽而又觉得自己能惹得起他了了。床沿塌下去一块,余光里有一道黑漆漆的影子,他的背很直,他长得很高。
井琛问:“为什么不去学校?”
“那样的生活,厌倦了。”说完,眼泪翻越过了山根,滚到了另一面,然后砸到枕头上,浸进去。
静默半晌,井琛摸了摸裤兜,烟盒空了。时卓看着他,找不见眼睛,视线却碰到了一起。
她往里挪了挪,井琛在旁边躺下,他说:“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他不知从哪儿又翻出烟盒,时卓大吸一口气,把背转了过去。
醒来已经没了井琛的身影,夜里时卓做了个自己死去的梦,梦里井琛在她坟前哭得很惨。
到此,她算是信了梦是相反的这句话。她原本就不打算立墓碑,她不想死后的灵魂也被什么禁锢着。
桌上放着十二张照片,模样和姿势都没什么变化,肤色是那种永远晒不黑的白。拍照的技术比照片里的人要好,时卓一张也没拿。
放下照片她没有立即走,角落里的黑色钢琴拉住了她。钢琴落满了灰尘,它现在是条搁浅的鱼,需要人拯救它。
琴键干净,时卓试着和它说了句话,然后听到了满意的回答。
走到街上,井琛在打牌,对手没有石头,因为他的一天从中午开始。
时卓在路边站了会儿,沈萧拎了根油条过来,和她打招呼。井琛回头,看看她没说话,注意力很快移回桌上。
晚上吃饭的时候沈萧他妈突然回来了,两个男孩都不再说话。
女人一身酒味,又从皮肤里溢出腐烂的香水味,口红爬到下巴,身段窈窕却狼狈不堪,她摇摇晃晃指着沈萧:“井琛谈女朋友了啊,赶紧结婚啊你,让你那个烂b娘给你打钱啊死不要脸的……”
“妈,那不是井琛女朋友。”沈萧扶她。
“怎么有这么狠心的娘……”女人把胳膊搭到井琛肩膀上,“你起开!谁是你妈,我儿子是这个长得高的,长得帅的。”
井琛没说话,扶她进了里屋,女人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井琛身上,胸前像填满了廉价的猪油,怎么卖都不值钱。
“儿子孝顺,儿子真乖,赶紧催井琛结婚啊,结婚了赶紧生孩子,到时候妈给你买大房子,就不用窝在这老鼠堆了……”
沈萧坐在椅子上喝完了剩下的酒,井琛出来时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琛哥,早点睡。”他说。
女人一醉就把井琛当她儿子,因为井琛看上去比沈萧好,她想要好的,想要比井琛那个嫁给富豪的妈好,她们都是草,草怎么能够长在树上。
“嗯。”井琛往外走。
夜里没有路灯,风里染上了那个女人的味道,井琛俯身吐在了草上,他看见那只被丢在草里的死去的白猫,在黑暗里那么显眼。他无动于衷,他是杀死它的元凶,井琛快把昨天的饭吐出来了。
月亮把影子拉得很长,月亮好像越来越亮。他想,如果再见到时卓坐在天台上他一定要把她推下去,一定要。但后来,时卓没有再来,像死掉了一样。
沈萧说时卓的确有开音乐会,暑假在艺术中心开的。
但并不成功,比肖邦的交响曲还难听,她晕了。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网上说是心脏病犯了,也有说是紧张焦虑症,谁能说的清呢,井琛从来不信网上的东西。
不过照片他是愿意信的,他想起来漫长的时空里有那么一刻他曾遇见过她。
有时候井琛坐在天台上,风把头发裹得很重,坠下去的瞬间余光里出现时卓飘起的裙摆,这时他会很想见她。
可是他不知道她的家,这条街没有人认识她,他也从没问过她。她来自另一个世界,而井琛从没离开过他自己的世界。
隅城四季分明,秋天短暂,裹挟着与夏季截然不同的寒冷,这种冷是渐入骨髓的,等躯体变得僵硬,他才反应过来,已经是冬天了。
中间流淌过的褪色的时间,是他日复一日的苟延残喘。
天空白茫茫一片,风终于把那些气味吹散。指尖泛白,他很想知道在这种天气里那个女孩还敢不敢再穿露腿的裙子。
石头胜负欲很重,为着他那并不存在的尊严,所以井琛愿意跟他打很多很多的牌,他喜欢这种能看到结局的场景。
井琛现在很少吸烟了,他在攒钱。他想再过不久也许他就能离开这里了。沈萧不会跟他走,女人的钱都留给他,没有人会嫌钱脏的。
但他嫌钱脏,所以他不是人。沈萧说他逻辑有毛病,井琛笑笑,对错有什么大不了,逻辑又有什么重要,反正那些钱他不会要。
天越来越冷,他开始咒骂过去的夏天太热。沈萧在卖饭的小摊前大声问他想喝什么,冬天的风很干,他说豆浆。
晚上睡觉的时候开始下雨,井琛续上烟,黑夜里浮现时卓的脸,他觉得她可能真的死了,他有点心慌,但很快又觉得没什么,他一直都以冷血自居。要非说点什么,那就是遗憾。
女人忽然打了电话来,夜里响起来的时候像极了午夜凶铃的场景。
他没接,一直响。
女人说:“井琛,跟我来m国吧,春节后我去接你。”
后面她说了什么井琛没有听到,他把电话线拔了。原本他就是要拔电话线来着,怎么就接通了呢?
日复一日,生命无休止地哀悼。石头不再跟井琛打牌了,他的尊严透支了,老头给的钱又很少,所以井琛的钱也越来越少。
井琛想,总会有办法的,只要想赚钱,总归是有办法的。但寒冷会让人绝望,这个世界允许肮脏。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年十二个月,血液在流淌,可生命不是,漫长的黑夜,糟糕的城市,这里的人都一样。
中午洗衣服的时候洗衣机坏了,甩缸不转,井琛踢了两脚,没反应,他往外走,想去拿螺丝刀,但转身被绊了一跤,灵魂仿佛摔了出去。
只是这么一下子,他顿悟了。
天空白茫,没有尽头,到哪里不是生活?堕落吗?堕落,可他只是个普通人,灵魂也不高尚。
井琛开始跟沈萧去唱歌,去泡妞,喝很多的酒,把存下来的钱都花光。
他的生活没有意义,但他想,他之前也是这样,熬通宵,抽烟,喝酒,就算有钱也活不长,所以要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