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择取
降温了,连日阴雨,槭叶瓶干树的花就在这阴雨当中自顾自绽开。
小小的红色杯盏,仿佛盛满了生命的酒浆,在枝头时喜气洋洋,被风雨打落在地,亦无悲戚之色。
依时而开,无论迎接它的是熏人欲醉的暖风还是星星点点的冷雨——这是槭叶瓶干树在春天里做出的选择。
在地铁里遇到的中年女人,穿宽松牛仔裤,圆领衫洗了太多次,有些褪色,领口也松垮了。
她显出疲倦,却仍小心地护着手中那一小扎郁金香。
郁金香花色又纯又浓,仿佛将她整个人都洇染了,照亮了。
香港鲜花价昂,这是一个省吃俭用的中年人做出的春之择取。
在春天,我选择这里那里去,追觅芳踪。
听闻大埔农墟花事正盛,便赶去瞧——农墟竟然只有周日才开门!隔着门缝,啥也看不见。
看到别人镜头里的锡叶藤容色清新、禾雀花累累垂垂,想去——可惜到底没找到路径。
不是所有的花都能在这个春天容我亲近,那便去寻觅我所能寻觅的,把握我所能把握的,将奢想全放手。
今年的维园花展,主题花是绣球。
香港十八区各自圈地,争奇斗艳,百花缤纷,美不胜收,我得以好好地饱了一番眼福。
最让人心念牵牵的,却是两株大岛樱。
那么多白色的花瓣单薄、纤弱,在清晨的风中悠然飘落,纷飞如雪。
树下人仰视着近乎透明的翩翩落花,在这倏然而逝的至美中怔怔忡忡,一颗心都被揉碎了。
相比之下,八重樱花期要长一些。今年花展过后,曾在维园展出的八重樱被移植到葵涌和天水围两处的公园里。
匆匆赶往天水围公园,想要再看它一眼。
可惜那天太阳不怎么露面——憾意刚起,另一个声音已在心里劝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有什么意思?
于是静下心来细赏。
初阳朗照与夕日未颓时观花,自然是极好的。可是“求之不得”和“求此得彼”之事本所常见,渐觉未尝不是乐事。
人生由诸多不确定性组成,这种不确定也正是趣味所在——况且,就算在阴沉的天色当中,深深浅浅的粉色,依旧是美的。
在漫长车程中,有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盘旋脑海,没一种令人开心;看到花的瞬间,那些念头竟自然而然地消散了。
我的思绪,也自有其春之择取。
多元文化课上,老师推荐了一些视频给我们看。
快递员救下了一个想要从大桥跃下结束生命的人,于是有了这段采访视频。
年轻的快递员天生小脑发育不全,爸爸叫他“人渣”,妈妈不理不睬,老师说“你上课睡觉别说话,你不学别人还要学”,同学欺负他。
初中就不再读书,在残疾人工厂感觉气闷,熬了几年终于跑出来干快递。
被问到“恨不恨这个社会”时,他说“不觉得恨”——
“很奇怪的,每次我快要挺不住了,总有一两个人一两件事出来,轻轻拉我一下,我就又回来了。”
他说那些想要自杀的人是被生活重重地狠狠地推了一把,而他没有,他常被“轻轻拉住”。
他说休息时和朋友骑着电单车聊天,太阳下山了,红彤彤的,他们说说笑笑,觉得“真是好开心!天天这样我也愿意!”
他的样子与常人有明显区别,说话间不时抬起衣袖抹掉嘴角的口水,可是这个视频深深地打动了我。
在无数难以想像的痛苦当中,他择取了简单的善意和明朗的欢乐,把那些瞬间藏在心里,化成暖意传递出去。
窗台上的黄色洋水仙萎谢了。
它在枝头皱缩着,蜷曲在自己的命运框架里不肯落下,选择用隐约的香气守卫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