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确定是否爱你
“你爱我吗?”
一次嘿咻之后,苏意如赤身侧躺在石嵩润身边,枕着他的胳膊,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问。
她以为这是一个很容易得到答案的问题,却没有立即听到石嵩润肯定的声音,心里一紧,停下画圈,支起身子,俯看他的脸。看到的却是一张迷惘挣扎的脸,皱着眉头,眼神发散,陷入回忆中。
忽然,一种混合了气愤、懊恼、委屈、憋屈、羞辱的情绪,在胸口酝酿、膨胀,继而冲上头,让苏意如呼吸急促,手脚发软,身子发颤,带着爱后余韵红润的脸刹那纸白,“很难回答吗?!”声音拔高,带着哭腔。
“不是”,石嵩润转头看了苏意如一眼,感觉到她的情绪,不敢跟她对视,侧转身,背对她,双手握拳紧贴胸口,双腿蜷曲,肩头抖动,“我……我不确定是否爱你……”像一个受到惊吓的无辜婴儿。
苏意如慢慢坐起来,她已经感觉到脑子里的那根弦随时都会断掉,她知道断掉的后果是什么,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必须让自己镇定下来。对,镇定,必须!她已经感觉到眼睛发黑,手脚抖得不听使唤,她用力控制着穿衣服。文胸的搭扣却跟她作对,几次都扣不上,索性不管了,直接套上线衣,裹上外套,拿起包,却发现包重得让她几乎提不住。她紧闭了眼睛和嘴唇,深呼吸几次,她告诉自己不能晕倒,她要离开,立刻,马上。
苏意如踉跄着脚步,走了。
房间里还散发着劣质洗衣粉的气味,床头灯光黯淡,石嵩润蜷曲得像个婴儿,闭着眼睛,眼角渗出一滴泪,滑过鼻梁,滴在床单上,一滴,两滴,三滴。
一直以来,石嵩润都认为,情人间问“你爱我吗”是愚蠢的。如果不爱,又何必在一起?不,这不是他的真实想法。他了解女人都是听觉动物,尤其是刚突破最后一层关系的女人,那种患得患失的不确定感,必须通过男友肯定的声音,才能让自己心安。
他了解语言的本质,用语言表达意思,就是用一个个语音符号排列组合成相对应的意义,但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理解,所以语言具有不确定性。这也是古人判断一个人,不但要听其言还要观其行的原因。
他坚定地认为,越是美好的甜美的语言,尤其是每个字都像浸泡过蜜糖的语言,越是靠不住,越可能包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是每个人都有把糖衣剥下来,把炮弹打回去的能力。
所以,他一直很排斥这类问题,他不是没有让女人安心的答案,操纵语言对他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的本能,但他不想违背心意,欺骗对方。
当他真的面对了这个问题时,首先想到的不是怎么回答,而是觉得滑稽。但看到苏意如眼中的期待和执拗时,他陷入了回忆,过往的一幕幕,让他愈发地坚信,爱情在感觉里生老病死。这句话是他总结出来的,也是他对待感情的态度和标准。他曾对苏意如说过,被她讥笑是爱情感觉派。
他对苏意如还是有感觉的,但不是他想要的那种,所以,才会纠结,才会挣扎。他知道苏意如的性格,这次离开,他们将再也不会有交集。
苏意如和石嵩润是在一个策划写手QQ群里认识的。
群主是策划界的老手,时常在群共享里分享一些解密的牛逼策划方案和文案,也经常组织讨论,很能调节氛围,调动群友积极性。偶尔来一场网络头脑风暴,大家都积极踊跃地贡献idea,谁也不吝啬自己闪光的一念,群友的喝采,群主的点评,就是对自己最好的认可。
苏意如和石嵩润是群里最活跃的几个人之一。苏意如条理清晰,语言温柔,哈吗吧啦嗯呀呢噢……是她每句话的结尾。石嵩润思维发散,天马行空,语言具有画面感,?!,!?,?!!,!!!!是他最常用的标点,是个感性的人。
聊的多了,熟悉起来,偶尔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苏意如被取名如意,而石嵩润直接改名松石,因为如意和松石都是趁手的把件,玩闹起来的众人脑洞大开,就起哄称二人是把(ba)件(jian)组合。
谁也想不起来,苏意如和石嵩润这把件二人组怎么迸溅出的花火,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俩人怎么搭上话的。也许是把件组合成立,也许是更早之前。用群主的话来说,这俩人一个头脑清晰的策划,一个激情澎湃的文案,互补性强,勾搭在一起,不足为奇。
第一次约饭,是在晚春的一个周末。他住在城东,她住在城南。他坐了地铁,又倒了一趟公交,才到了约好的地方。当苏意如挥着手机笑着向他走来时,石嵩润已经在柳絮飘飞中等了20分钟。柳絮刺激了他的鼻腔,喷嚏连连,看到她时,他正在用纸巾擤鼻涕。
他们约饭的地方是个烧烤城,露天的一大片场地,一溜八九家烧烤摊位。每家几张塑料桌椅,供应烧烤和扎啤。挑了看着挺卫生人也多的一家坐下,石嵩润的喷嚏总算止住了,绅士地请苏意如点餐。苏意如也不推辞,干净利落地点了几样烧烤和两杯扎啤。
“你是过敏性鼻炎?”苏意如端着扎啤喝了一口。
“可能是吧,小时候感冒,之后每年换季时就喷嚏不断。”石嵩润咬了一口烤板筋。
俩人的第一次约会,就围绕着石嵩润的鼻炎聊开了。苏意如留着可爱的齐耳短发,皮肤白皙,眼神温柔,有点像陈好。黄色印有卡通图案的短袖T恤,米色百褶短裙,赤脚穿一双白色帆布鞋。坐在椅子上,两脚扣在一起,轻轻荡着。表情活泼,说话配合手势。
石嵩润则很安静,浓眉大眼,短发国字脸,典型的北方人长相。一件印有京剧脸谱的黑色T恤,略大的前襟掖进铜扣绿色编织腰带处,浅蓝色两只膝盖脱线的破洞牛仔裤,黑色帆布鞋。时不时身子前倾,把烤串放在苏意如趁手的位置,或招呼加酒。一个合格的听众,一个细心的男人。
吃饭时没觉得,等分开了,俩人都是诧异,这是第一次见面,竟然没有任何生疏,那种平淡的氛围,热烈的交谈,仿佛认识很久的老友聚会一样。
之后,俩人偶尔约饭,但不频繁。直到有天下班后,石嵩润坐地铁快到住处时,接到苏意如的电话,“松石,你能不能来接我,我迷向了。”问清地址,石嵩润坐上入城的地铁。
迷向,一般来说,就是分不清东南西北,随便问个人,都能找到回家的路。但苏意如显然不是,石嵩润在电话里听出了她的虚弱和迷茫。
事实也证明如此。当石嵩润找到她时,她正坐在一栋写字楼下的长凳上,勾着身子,低着头,双肩还在颤抖,晦暗不明的灯光中,仿佛一片风雨中飘摇的树叶。
走近轻唤她的名字,苏意如抬起头,满脸木然,两只眼睛都有点不聚光了,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人,过了几秒钟,眼睛眨了几下,才认出是松石,站起来,扑进石嵩润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石嵩润也被吓到了,不知道她怎么了,但肯定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从刚才的表情,能够看出,苏意如遭遇了很严重的精神打击,整个人呈崩溃状态。以前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是用手轻抚她的后背,任她在自己怀里发泄。
站了不知多久,石嵩润发现苏意如有点重,要溜下去的样子。低头看,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只是双手还牢牢地抱住自己。石嵩润只好托住她的腿弯和后背,轻轻抱起来,自己坐在长凳上,让她继续睡,等醒来再说。
在双腿快麻木的时候,苏意如终于醒了,看见自己睡在石嵩润怀里,羞得满面通红,挣扎了下,要起来。石嵩润扶她在身边坐下,“休息下,我带你去吃晚餐。”苏意如抬起头,看着他,发现他眼睛里竟然没有好奇,只有关心。
“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如果你愿意,我乐意倾听。”
苏意如是个南方姑娘,爱好文学,性格刚强,三年前嫁了人,在她憧憬美好生活时,却发现丈夫是个人渣,还家暴。毅然离了婚,人渣男跪下抱住她的双腿,恳求再给他一次机会,她硬起心肠,没有理会。之后不是电话,就是敲门,天天骚然她。她不得不远走他乡,来到这座城市。
在这里的第二个月,她认识了一个体贴的男人,瘦高,干净,神情温柔。俩人迅速走到了一起。然而好景不长,在跟男人回家见他母亲时,母亲得知苏意如结过婚,坚决不同意。男人父亲早亡,是母亲一手拉扯大,从来没有违拗过母亲。
但他真的爱苏意如,又不忍母亲伤心,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左右为难。一直偷偷地跟苏意如来往,今天下班时被他母亲发现,破口大骂苏意如是破鞋,是狐狸精,勾引她儿子。引来一众人围观,对她指指点点。苏意如看着男人被母亲带走,绝望得不知所措,巨大的心理刺激,绷断了脑子里的那根弦,她崩溃了。
这次之后,俩人关系迅速升温。石嵩润一直纠结如何定位与苏意如的关系,不得不说,离过婚,又跟上个男人的这段牵扯,对他的判断影响很大,毕竟他是个北方人。可他确实喜欢苏意如这个女子,尤其是看到过她穿着白色羽绒服,在雪地里撒野精灵一样。
石嵩润不是一个果断的人,黏黏糊糊的性格,让他在这段感情里,被动着往前走。直到苏意如问出“你爱我吗?”他终于有了决断,只是他的这种处理方式,太伤人。
这是一座北方最好的城市,在这里你可以找到任何一份你能胜任的工作;这是一座北方最差的城市,在这里你工作五年十年也买不下一套房子。在这里,你可以朝酒晚舞通红酒绿,却不适合生活;在这里你可以早出晚归拼搏摔打,却不适合工作。这里太大,跟朋友聚会的时间没有在路上花的时间多;这里太小,小得无法安放让你一觉睡到自然醒的床。
和苏意如分手后不久,石嵩润离开了这座城市,在最后一夜,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