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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那些在农村下放劳动的教师们/124

2019-03-25  本文已影响16人  枯荷听雨hx
记忆中,那些在农村下放劳动的教师们/124

记得是在十三岁那年,我在家乡读初中,那是回乡的第三个年头。

正值文革中,学生半天上课,半天务农。日子看似平常,但对于我这样一个从小生活在城市里的女孩子来说,生产队里每天不同的庄稼活,都是具有挑战性的。

麦收前的一天,生产队里突然来了三位教师模样的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胖两瘦,一矮两高,皮肤白皙,文质彬彬的,圆脸白胖的那位,还戴着厚厚的眼镜。不知是不是跟高度近视有关,胖老师在三人中,显得最为局促,每当有人问他话时,不是不停地搓着手,就是习惯地扶一下眼镜,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球左右顾盼着,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村子里的人好奇,三三两两地围着生产队长宗立大叔打听个不停。

  宗立大叔人厚道,不会说谎,更不会打哈哈,但大伙明显感觉出,他是不想说出实情。最后被大家纠缠不过,嘴里支吾着,半天迸出一句话:你们瞎落落啥呀,还不赶快干活去!

每当村民们围着宗立大叔纠缠不清的时候,另一位队干部宗林叔便会出来打圆场,我看你们啊,真是吃饱了撑的,这都是人家上头的安排,咱庄稼人管恁多干啥?又不多发你工分?不过我得多说一句,不管人家是啥人,因为啥原由到咱村里劳动,都跟咱没有一点关系,好好待生人家,咱炳灵宫村的人厚道实诚是远近出名的,可不能让外村人说咱是落井下石,不地道。

宗林叔的话其实已经说出了答案,大伙心里自然明白,更知道应该怎么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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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细节的信息是我从二位叔叔的交谈中,隐约听到的,或许因为我是个孩子,大人对我不设防,或许还以为我听不懂哩!

有一次在离我家不远的水井边,宗立和宗林两个一边捋着套牲口的缰绳,一边聊着天。

宗立叔说,你说上头让咱管制这仨人,咋弄呢,人家可都是握笔杆子的手,哪里是干庄稼活的材料?给他们安排轻活又怕上级不愿意,要真是安排他们割麦轧豆的,你看他们的那架势,那身板,也干不了呀!再出个岔子就麻烦了。

宗林叔不紧不慢地说:你老哥愁啥呢,就让他们在场院里干活,比地里的活儿轻快,能干多少干多少,咱再农忙活多,还能指望人家?就是那么个过场。让他们三人吃住在场屋里,也方便,上头真有人问起来,咋不好糊弄呀!你老哥这辈子就是太胆小,咱就是老百姓,有啥可怕的,再不济,还能把咱开除地球去?现在城里多大的官员都被批斗,都靠边站了,你能说这些人里头都是坏人?他们都是有识文断字的先生,说不定哪天形势一变,又去教书了呢,让我说,人家现在是在难处里,咱也挣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宗立叔自然是满心赞成宗林叔的话,他们都是心底善良的人,与大多数世代为农的乡亲一样,从心底里对文化和文化人,充满着敬畏和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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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在村子的最东头,与生产队的场院只隔着一条生产沟,一条乡村路,直接距离不过三、四十米,透过小路两边摇曳的柳枝,可以清楚地看到三位教师来来往往的身影。

每天早晨,我隐约听到他们相互招呼着,或先后或一起,蹲在场院的一侧,刷牙洗脸,然后又手忙脚乱的围着地锅做饭,再然后便是各人端着碗,围成一个小圆圈,边吃边聊。气氛并不象村民们猜测得那样沉重,甚至还能听到他们之间相互打趣的笑声。

上工的时间到了,村民们陆续从村子的各个角落里走了出来,走过我们家房前,走过生产队的场院,再一直往东走,我们村里几乎所有的耕地,都在村子的东边,所以村子里的人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谁谁谁下东地了。

通常走到场院时会有小部分社员留下,这部分人多半是上了岁数的,或是打场轧场的把式。剩下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继续往东前行。男男女女的手里边,不是握着镰刀,便是扛着铁锨,肩上还背着畚箕,那是准备干完队里的活,回来的路上还要给家里的羊和猪割草打菜,或交给生产队里换工分,庄稼人做着土里刨食的营生,那是一点都不敢耽搁的。正是麦收大忙的季节,每个人步履匆匆,脸上心里,洋溢着对丰收的期盼。

那三位外来的教师就被留在了场院里,具体被安排做什么活计,我并不太清楚。只记得有那么几次,几位收工后路过场院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看见那位白胖的老师,两只手死死地端着簸箕,笨拙地上下惦着,只见麦粒跟着麸皮子一起惦洒了一地。年轻的女人们见状,戛然停住脚步,嘻嘻哈哈地笑着,嘴快地那位说,你们看你们看,还有这样簸粮食的呢,人家是簸麦麸子,他把麦粒子都给簸出来了!

哈哈,哈哈,她们说着笑着,象看西洋景似的。

那位白胖的老师恐怕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使用簸箕,本来就不得要领,被年轻的女人们哂笑着,两只手就更不听使唤了,立时急出一脑门子汗,汗水渗湿了镜片,眼睛模糊了,他只好笨拙地把簸箕放在地上,用白衬衣的衣襟去擦拭镜片。

女人们见状更开心了,她们相互拍打着对方,笑得前仰后合。直到落在后面的宗立大叔走过来,一顿喝斥,才算给白胖老师解了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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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东头的水井离我们家不到十米远,三位教师每天都会过来打一次水。渐渐的,村里人跟三位教师接近了,熟络了,没有了隔阂。听几位常去场院向他们请教学问的后生说,这三位都是某某中学的高中教师,那位白胖老师是教语文的,其他两位教数学和物理。还说,人家肚子里墨水可真多,别看干农活不在行,谈起学问来,都是一套一套的,可厉害了!

我曾经有过几次去接近他们的冲动,离我家这么近,就当作邻居串门理由也是充足的,但却始终没有去。我当时虽然年龄尚小,却已领教了政治压力的厉害,自己还是黑五类子女呢,怎么还敢跟有问题的人沾边?

两年后读高中,住校。其他同学每周回家一次,我因离父亲远,通常周日也是呆在学校里的。

记得有一个周日,我在水井边洗衣服,离水井不远的办公室门前,有两三位家远的老师正在看书聊天。突然听到有自行车的声响,抬头望去,水井一侧的小路上来了一位中年人,个子高高的,花白的头发,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国防服。

正在高谈阔论的教初中语文的朱老师看见了他,走近两步打了招呼。我没听楚来人姓什么,反正朱老师叫他什么老师。

他们没有进办公室,就在院子里聊了起来。听着并没有什么象样的主题,都是嘴边上的话,但给人感觉总象有意绕着什么似的。

寒暄的话题说完了,朱老师貌似不经意地问,现在还画吗?那人支吾着,没有回答,却蹲在地上,用树枝画了起来。

旁边的一位老师递过来一截粉笔,他接过,又继续画着。我端着洗好的衣服路过他们身边时,正好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好久没画了,手都生了。我低头看地上,是刚画好的一位老师的肖像。寥寥几笔,便把一个人的轮廓和特征给构勒了出来。

我不禁好奇地停住了脚,看着他画,没想到他转了下身体,面对着我。我知道他开始画我,有些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马上走开,左右为难的转了半个身,拉着一番要走的姿势。他仍是寥寥数笔,构出我的侧面象。在场的几位老师都叫好,说,还真象哩!

记得那天中午,朱老师留他在学校的食堂里吃了午饭。乡镇中学,食堂只有农村普通的三间屋子那么大,老师和学生打饭、吃饭都在一起。上课的时候,学生的饭菜由值日生统一领回教室去吃,周末同学们都回去了,我和少数几个不回家的同学就与老师们一样,在食堂里吃完了再回寝室。

吃饭时我还听到那位画家老师说,听说你们学校也有几位是喜欢画的,就想过来瞧瞧。朱老师解释说,是有几位,今天巧了,回家的回家,有事的有事,你想跟他们切磋画技,得提前说好了。

吃过午饭,画家老师没再跟着朱老师他们回办公室,从食堂附近的路直接返回了。在回教学区的路上,我听到几位老师在议论着他。朱老师说,现在形势松快了,他(指画家老师)的日子也好过多了。另一位老师说,只要是“帽子”不摘,就不会给他安排教学,总闲着,也挺无聊的,他的业务那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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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帽子”一词,我心里一惊,是右派“帽子”,还是坏分子“帽子”?他是画家,一定是戴帽右派?我想,因为在我当时的印象里,打成右派的,大都是有学问、有才情的人。

我不禁对这位画家老师心生惋惜与敬佩之意。那是一个践踏知识的年代,也是一个精神世界极度苍白空虚的年代。对一位知识分子来说,不能从事所热爱的工作,不能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也许这样的心灵与精神的惩罚,比肉体上的折磨还要痛苦得多。难怪画家老师听说我们学校有热爱绘画的老师,便不管不顾颠颠地奔了过来,只是为了来寻求一种对艺术创作的共鸣与会意,寻求只有他们之间才听得懂的语言交流。

我想起被多次贬谪流放的苏轼,他可以付出辛苦开东坡之荒,也可以忍受生活寒酸之窘,却断然不能缺少精神上的知己和学问上的益友。只要能够满足他对精神、对文化艺术的追求,其生活中的缺憾与挫折,则显得那么不足为道。

我又会想到在炳灵村参加农业劳动的那三位教师,他们那种单独在一起时的轻松,及相互间的调侃、打趣,那一定也是一种心灵的会意与默契吧,是他们所追求的一种精神上的共鸣与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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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过去了,许多的人和事已淡出脑海,却不知为何,在炳灵村短期劳动的三位高中教师,和那位勉强算得上偶遇的画家,却让我多次想起。究其原因,或是后来的职业习惯使然,对满是问号的人和事心存好奇,或是有惺惺相惜之意?还是源于对文化及艺术世界的向往与尊崇?一时还真难以说得清楚。甚至还想,如果再次相遇,或有可能辗转找到他们,我定会做一场深入的采访,一解当年所有的疑问和困惑。更重要的是,这种不寻常的人生经历,更是留给后人的宝贵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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