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好文:谁家玲珑剔透心—《边城》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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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摆在案前不像一本书,而像一枚镇纸,太玲珑剔透了,让人担心随时会碎掉。
一只船吱呀作响地驶过人声鼎沸,叫卖声吆喝声喧天的河滩。船上有一个青年,身板和船上的伙计一样健壮,眉眼间的神情却又和伙计们全然不同。
他的船到哪个码头都不作太久停留,仿佛他坐船来这儿不是为了交易商品,更像是漫不经心的踌躇。
伙计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一切仿佛全凭掷骰子。
/骰子一
首先他们的初遇就极有意思,往后的好几个端午的迷濛烟雨品起来都青涩而美好,不时被翠翠从心窝里掏出来复习。
文中描写二老和翠翠之间交集的内容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少得让人意犹未尽,但却用两人相遇后翠翠独自一人在清溪边、竹篁间、青石板上的沉思,也侧面反映出了二老的心思,巧妙地在二人之间牵开了一缕缕柔软的线。
长成少女的翠翠沉默的时候多了,爷爷也总是问:“翠翠,你在想什么?”
翠翠想的什么,在河街上的那个精气神十足的青年的心中,也一定盘旋了一遍又一遍。因此再见面时,时间相隔虽长,但彼此却早已在心里相熟了,那在渡船边不说话的只是微笑,迷迷糊糊中透着后知后觉的心照不宣,其中所包涵的感情,远比一个微笑的嘴角盛起得多。
因此,不计任何“摩擦力”,单从二人感情上来说,我们不用担心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之远,过去那不多但单纯而美好的情愫,会在两人心中带着挂念发酵,在二老回来之际,变成佳酿。
//骰子二
但我们不可能在真空的理想环境中掷骰子,磕磕碰碰,变数是无穷的。
茶峒人性情热烈,情感丰富,他们浓浓的感情掷进碧溪岨的一湾清泉中,肯定会晕出大团大团缤纷的五彩来。从翠翠母亲和那个军人,到为喜爱的人展开角逐但依然是好兄弟的大老二老,哪一个不是敢爱敢恨,性情直率的角色?
《从文自传》中记录的湘西钟灵毓秀的山水一角,紫脸膛的革命表兄、胡搅蛮缠却把情义看得太重的土大王 、爱读新书的印刷工……他们身上亦可觑见那些用掺着青山绿水的湿润泥土捏成的人们的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像一匹绣着红肥绿瘦,花鸟蓝蝶的湘西土织布。更无况茶峒那小小边城里的二老、翠翠了。
这样浓郁的感情,有时反而会让人把原本的好意迷迷糊糊地绕进一副炽热的心肠里,九曲十八弯下来,全变了样子。
这就不得不提到茨滩那个淹坏大老的伤心之地。
如果大老没有坐上那一条油船,或许他会继续和他最亲的弟弟轮流在镶嵌着大星子的蓝夜空下为一个女孩子唱歌,可能唱到发现渡船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他的了,像他父亲那般豪爽痛快的性格会让他带着羡慕和祝福拍拍自己得了渡船的亲弟弟,然后生活继续,喜乐无忧。
但茨滩的漩涡突如其来。
将镜头拉长,会发现“死亡”原来贯穿了《边城》全文。死去的只是边城里一个又一个人吗?死去的还是边城?
死亡像一把冰凉的银勺,狠狠地剜走未亡人心头还跳动还涌血的肌肉,还未来得及疼痛就已经觉得空得发慌,继而又被狂怒、悔恨、迂回、误解填满,淤成了这些性情极热烈极丰富的茶峒人走不出去的山洪啊,兜兜转转漫天大雨。
行文至此,是一个极大的转折点,扰乱了众人心绪,将结局拧向了未知。这应该是沈从文笔峰一转的开端,镇纸的内部世界被外部世界破开,作者“文字背后的悲伤”从翠翠父母的死开始,到这里隐隐浮现。
二老会不会回来,得看大老的死在他心中占了一个怎样的位置,得看二老的性情是什么模样。
有的死亡是刀子,把一种力量和信仰凿进了未亡人心中,告诉他们路怎么走下去,如翠翠母亲的死之于老船夫,教他怎样不出差错地带大翠翠,保这个小鹿般的女孩喜乐平安;有的死亡却是心魔,引来极大的误会和疏忽。
文中具体地描述过大老和二老的性格特点,二老不爱说话,但极“聪明而富于感情”,他豪放豁达的哥哥刚好与他互补,这一定是相处得极好的一对兄弟。人聪明,但在各种复杂的情感中并不一定能想得明白,人道是“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苏轼),二老死死认定了害死大老的是老船夫,便再没原谅过他。
于是老人更有郁结,于是死亡加速到来,这次悲伤击中了翠翠。
“悲伤”真相大白。
老人走后许多翠翠不曾明白的真相全明白了,但翠翠是真的明白了吗。这个半步不曾踏出茶峒的鹿似的女孩,她的世界装了碧溪岨的青山绿水、渡船、黄狗,以及爷爷、二老,就很难再装下再多的东西了,现在爷爷走了,她小小的世界该空下了天大一块吧。那她会怨吗?会怨那个让爷爷心有郁结提早离开她的人吗,曾经的端午,翠翠的玩心与爱心为了爷爷不停地斗争,而现在,是否是不同的爱心与爱心的斗争?
///骰子三
二老下桃源,除了与父亲吵架之故,一定还想带着颗极乱的心暂时逃一逃。但为了躲避什么事情而踏上的旅途,他还是会一路思量下去。叼一根烟或水草,蹲在船头,望着河面的水光,从冲动的少年思量成了成熟的青年。
他亦是个爽快人,一路上定能遇到肝胆相照的同伴,也定会在一个喝了烧酒的晚上,将他的心事,说给同伴听。旁人又会作何评说?
////骰子四
“茶岨屯防军人”、“辛亥革命时在著名的陆军四十九标做个什长”、“时候变了,一切也自然不同了,皇帝已被掀下了金銮宝殿,不再坐江山……”、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九日完成”
从以上从原文摘录的时间背景,结合《从文自传》中创作《边城》的时间线来看,这是一个有军队在民间常驻的时代。
这意味着当时茶峒一隅虽然宁静和美,但整体时势并不太平。船儿一路下桃源,中途所遇见的兵荒马乱,可能会让死亡的流弹,擦过炽热的空气,击中这个青年。
尚且不算险的茨滩都淹坏了水鸭子,那再往下,绕鸡笼、清浪滩浪如屋大……
/////骰子五
这样看来,似乎只有少年青涩而单纯的感情在从桃源向茶峒一路狂奔,其他的一切都在千方百计地考验、阻挠。
最后的最后,或许连那最初的一份如端午的迷濛细雨般的爱,也会在逆旅中一去不返,毕竟那是属于少年的感情,细细的水草一样,没由来地漾起,又在某个成熟的瞬间藏匿。
或许他摇橹归来,那盛满少年清泉般情愫的真心却已在雾霭和晚风中弥散。
去而复返
说来好笑,镇纸碎还是不碎,二老回来还是不回来,执笔人在这个问题上,是其精神世界的独裁者,只要你想,拼尽全力也要为他们拼凑出一个结局来。就像《苏菲的世界》里席德的父亲艾勃特少校,大笔一挥就几乎把苏菲的世界定成了死局。
但我还是想给他们一个成全。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活在从文笔下一个湘西边城。
你知道湘西吗?
那里夹竹高山,竹篁苍苍,清冽的泉流过大块大块的青石板,夹杂着山风、天光、鸟鸣、兽啼,携带着山间潮湿的泥土,最终汇聚在一起,然后才有了湘西的人,才有了人声鼎沸的河街。从飘着云丝,风声猎猎作响的湛蓝高空,到给人生存却并不为人所驯服的汹涌河水,没有哪个地方不透着自然的野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湘西的人儿是真的有野气,也是真的热烈奔放,仿佛自然有多大,他们那浓厚的感情就有多坚定、多质朴、多深。
老船夫走时身无长物留了一个孤雏,乡人们自发地为他办了葬礼,照料翠翠;铜钱放进竹筒中的声音叮咚作响,倒塌的白塔重新立起,老马兵拿命发誓要护翠翠周全。
我相信二老旅途中遇到的同伴,听到这些甜蜜却又矛盾不已的心事,不会嘲笑他“兄弟你傻吗把害死你哥的女人娶回家”,而是用力擂擂二老的臂膀,用带着鼓励的笑支持他前行。
那个英俊的青年“意思还是渡船”,心灰意冷了“还是渡船”,和父亲吵架也是“渡船”。他一定没有真正放弃过一切,不然就草草去要了那碾坊了事。
又有多少豌豆、多少畦葱、多少山笋虎耳草“殒命”在心猿意马的少女的悸动中。
湘西的后生敢恨,可是当他们知道这少女孤苦无依后为她掀起衣襟揩起了眼泪,他们心也软了,软得像碧溪岨悠悠流过的春水。
因为这是一枚镇纸中的边城啊。
本来就是理想主义者负隅顽抗的最后角落了,是早已坍塌了的黑洞中的影,看上去鲜活无比,在现实中已经死了。又何必连标本都要毁得干干净净?
那你说定格在琉璃里面的,是美丽的?流俗的?不复存在支离破碎的?还是麻木不仁真实骇人的?
“我到底还是想回来,只是在你面前我素来做什么都像是不能告诉你我的心。
“翠翠,姑娘一个人撑渡船累的,篙子给我,帮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