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孤独|四·故弄玄虚,滥竽充数
姑苏城的冬天可严寒,亦可温暖,秘密只有当地人知道。当太阳升起时,他们就搬张太师椅,在屋前靠着门槛儿坐着,面朝东南,这就是最温暖的姿势。但若是走到大街上去,挡不住的西北风就会往骨子里钻,吹得人浑身发抖,再烈的阳光也不好使。
墨斋是姑苏城里最雅致,也是最挡风的房舍,每天中午前后几个时辰,附近的老人都会坐在墨斋门前的石凳晒太阳,聊着家常,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墨斋的人从不会出门驱赶,因为这是城里最具文化气息的场所,出入的都是文人墨客,注重身份讲修养。他们时常聚在这里交流墨宝,相互品鉴,当然也有富人会出价收藏——既得了商业价值,又混进了文化圈。
虎鲨到姑苏次日,墨斋刚巧在办艺术沙龙,城里有头有脸的文化人到场一大半,围着满墙挂着的诗赋墨宝评头论足,遇着熟人就停下脚步,相互称赞一番,流水般走个过场,但唯有一方案桌前挤满了人,都在啧啧称奇。
案桌上放着的是一页宣纸,没有落款,没有闲章,只有几个不成诗句的字,歪歪扭扭地混在一滩墨迹之中,模糊不清却又隐约可见,众人看得焦头烂额,仍品不出此中奥妙。
只有一人挺身而出,言辞激荡:“观此字,犹如泰山观云,气吞天下,一定出自字法名家之手。”
另有人接道:“此人用笔刚劲,形意质朴,字如画,画如字,有趣,甚是有趣。”
听此人连说两声“有趣”,又有一人按捺不住,出言质疑:“非也!这幅作品简直弄巧成拙,大有哗众取宠之意。虽然大师功底可见一斑,但革新之余有失自然,如果墨迹淡一些,它一定会是今日墨斋的鳌头之作。”
就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中,一小孩突然挤开人群,来到案前,跟身后的女人说道:“娘亲,就是这,我刚不小心把墨洒纸上了。娘亲,我真的是无心啊。”
女人不清楚状况,以为众人围观是在指责墨洒案桌的过错,慌忙致歉:“我代小儿赔个不是。”
看明真相的人群,几乎鸟兽状尴尬散场,心照不宣地当作刚才一幕从未发生过,只有女人和小孩愣在原地不知所以然。
文化人心宽,最擅长自欺欺人,片刻工夫也就忘了尴尬的窘境,他们自我安慰着:再杰出的大师,也难免会有走眼的时候,何况最伟大的艺术本就讲求返璞归真,以孩子的眼睛看世界。如此思量,墨斋的场面又恢复到平静,浓郁的文化氛围重又建立,一派百家齐放、自圆其说的热闹盛景。
打这艺术沙龙开始起,墨斋里就一直有一人一言不发,只是来回瞎转悠,也没半个熟人,就跟走错门儿一样,没人主动去搭理他,毕竟搞艺术的都心高气傲,偏爱被动。起初,他还能看两眼墙上的字画,但见识刚才弄巧成拙、哗众取宠的一幕,他再忍不下去,直接夺门而去——文化人里不乏滥竽充数之辈,但这种交流实在太过故弄玄虚。
这人竟然就是虎鲨,鲸鲨帮没什么文化的老大。
虎鲨摸到墨斋,是因为客栈掌柜告知:若水先生会进城,来墨斋参加艺术沙龙。
若水先生,正是玄妙观观主,同时也是墨斋的主人,更是一字难求的书法名家,而这一切与其家道背景息息相关。
若水先生生于书香门第,其父创建墨斋,广结天下文人墨客,行酒令咏诗赋,当时名躁武周,甚至武则天也曾招其入朝野,但若水先生的父亲崇尚老庄之道——闲居山野,无为养性,直至离世也未曾在朝廷谋过哪怕一官半职。
若水先生自幼受父亲教诲,习大家之作,五岁能临摹王羲之《兰亭序》,七岁能作诗,被文人引为“天造之才”。十岁之前,若水先生每天都在墨斋表演书法,讨诸位叔叔伯伯的欢心,他父亲乐此不疲,每逢好友称赞其儿子,他都会情不自禁地笑呵呵捋起长须,仿佛儿子才是他一生写得最惊奇的书法。
但十岁那年,若水先生突然才思枯竭,再写不出任何一个字,再作不出任何一首诗,他常盯着那些叔伯饮酒作乐却双眼无神,开始好奇他们口中所说的“逛楼子”和“喝花酒”。每经过女人花枝招展的青楼前,若水先生都会忍不住放慢脚步,眼睛斜视楼中,观察那些薄纱遮体的女人,仿佛十米外都能闻到她们酮体散发出的勾人迷魂香。
终于,十一岁那年,若水先生出于内心深深的愧疚感,辞别父亲,入深山为道,直至老父离世,他才下山接手墨斋,再次展露书法,却苦无知音。若水先生接手墨斋后留下一幅墨宝,如鹰击长空,如龙潜海底,如晚霞落日,如江中倒影,难以捉摸,无一人领会其意。有人说那是书法,有人说那是墨画,更有人说那是若水先生悟道自创的剑法,但所有的解释似乎都牵强附会。那幅墨宝就常年挂在墨斋的墙上,络绎不绝到无人问津,就只为等待有缘知音到来。
若水先生不常进城,墨斋也只是交由友人代为管理,他大多时间都待在玄妙观,偶尔会受邀参加艺术沙龙,频率也就大概一季度一次。此次冬至后的第一场艺术沙龙缺他不可,这才下山进城来。
本打算前往玄妙观的虎鲨得知此消息,也就转而守在墨斋,静待若水先生的现身,顺道参观墨斋里非比寻常的旷世墨宝,但文人圈绝非虎鲨能想象,他大失所望后愤然离场,大咧咧蹲到墨斋外。
比起在文化人面前装模作样,虎鲨宁愿和几个老头一起,待在太阳下。坐到石凳上约莫一个时辰后,几个道士突然出现,远远数过去,也就五个人。
五道士穿过大街,挤开人群,径直走进墨斋。其中四个,一身青色长袍,盖住鞋面儿,但还是能看到皮质材料,头上一顶道士帽严严实实藏住发髻。还有一人,被簇拥其中,白袍白鞋,全身上下无一丝杂色,一尘不染,一头黑发夹着几缕青丝,长过肩头,自然垂下,这白袍道人应该就是若水先生。
果不其然,白袍道人刚入墨斋,一堆人围上前去冲他作揖:“若水先生,别来无恙?!”
虎鲨就为等这一刻,当即叫来两个兄弟,正要入内,但那二人有些迟疑:“大哥,我们在门口守着就好,进去不太合适,那都是知书达理的人。”
“官兵都能扮作道士,我们怎么就不能装回文化人!”打那四个道士从虎鲨眼前走过,就已被识破,但这两个兄弟不信,虎鲨解释道,“那四个,虽然披着道袍,但脚上却是官靴,而且一身的荤腥,三米外都能闻到,你们见过世俗味这么重的道士吗?再看他们走路,步子不敢迈大,一定是袍子里别着官刀。”
两个兄弟一细看,果真如此——官兵为了不引起恐慌,才扮成道士控制若水先生。
虎鲨再次冲进墨斋,带着二人寻找一番却未见到若水先生的身影,于是拉过身旁一年岁不大的书童,问道:“小童,可知若水先生在哪?”
书童看了两眼虎鲨,面貌粗犷却言辞讲究,也就消了些许戒备心,领着他三人走向一木门,推开后豁然开朗。墨斋外形上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房子,入内是一条头尾相接的回廊,虎鲨先前没仔细探查,乍以为挂着字画的空间便是墨斋的全部,没想到腹中竟别有洞天。
木门后有一汪四方四正的墨池,墨池边种着细直雅竹,竹子脚踝铺着一条鹅卵石小沟,潺潺流水如天籁之音,墨池前摆一长长的案桌,众人就围在那静看若水先生研墨起笔,当中不乏之前点评小孩洒墨的那几位。
此地的确巧夺天工,头顶可望蓝天,脚下小桥流水,而如此郊外之景竟然被移藏于房舍之中,但虎鲨没有一丝闲情雅兴,顶着唐突扫兴的尴尬,他也只能上前:“若水先生好雅兴,玄妙观中失火,竟然还能在此附庸作雅?可惜了那么多敬仰你的信众!”
“这人是谁?”被打破清静的众文人回头看到虎鲨,皆满目嫌弃,“好生无礼”、“粗鄙之人”之类的评价脱口而出。
虎鲨看腻了墨斋里的可笑嘴脸,一腔无名之火怦然而生,他竟不知怎地想起妻子曾说的那句话“女人不懂知足,却又不能得罪。你给她脸,她能上天;您要没好脸,她能骂得你名声狼藉”,虎鲨叹口气,心想:文化人恐怕也如此吧。
看到若水先生竟向他摇手制止,虎鲨索性一泄为快:“如果你们认为几句漂亮话、几行好看的字,就能保住牢中信众的性命,那我大可袖手旁观,但我要告诉你们,两大门派被囚禁,正是因为两篇写得漂亮的文章。”
此话一出,那四个假扮成道士的官兵已蠢蠢欲动,若水先生见场面失控,顿时站出身,语气沉稳,说道:“诸位,稍安勿躁。这位乃是我远方道友,先前有些误会,所以此刻才不免失态,各位包涵。我想与他说两句话,烦请诸位回避一下。”
众人退去,墨池边只留下若水先生、那四个官兵、虎鲨,还有随同的两兄弟,若水先生轻声相告:“我知道您是虎鲨,也明白您的来意,但此事我不想牵扯过多,我相信朝廷会妥善处理,一定会有明事理之人,上报朝廷。”若水先生停下咳嗽两声,继续道,“圣上英明,或许此时已采纳忠言。”
虎鲨察觉若水先生话中有话,余光扫了下那四名假道士,故作蛮横道:“姑苏城里有我三百兄弟,只要若水先生说一个不字,我们立刻走人,绝不管此闲事。”
若水先生铺开新的纸张,提起笔,向虎鲨说:“多谢虎帮主美意,这件事玄妙观自会处理,但您远道而来,我无以为谢,就以字画相赠吧。”
虎鲨倒未有所动,但那四个官兵神情惊讶,他们虽然乃一介武夫,但当差姑苏城多年也早有耳闻:若水先生墨宝乃千金难求,尤其近年来他不轻易动笔,大概因为童年时期过度表演才华落下的阴影。若水先生不再拘于他人喜好,创作更趋于我行我素。即便如此,依然无数人登门玄妙观,金银散尽只为求得先生真迹。
此时听若水先生主动赠人字画,有一官兵也忍不住感叹两句:“能得到若水先生作品,真是好福气!”另一名官兵瞪了他一眼,那人就自觉闭上了嘴,只是心中羡慕万分:哪怕随便一幅字,出了门就能换钱,胜过半生劳碌。
而若水先生早已陶醉在忘我的创作空间,片刻工夫,诗与画已跃然纸上——一棵老腊梅树深扎大地,枝干穿过石缝,傲立寒冬中,朱色梅花数朵绽放,仿似可从纸上摘下。画旁书四列小诗:
深冬腊梅寒如世,
夜雪银光似残月。
来生只做云中仙,
观山观水观浮生。
纸角处盖着“若水先生”章印,闲章“上善”。虎鲨也不过一个粗人,但再粗鲁的人也愿为这寒冬腊梅驻足观赏,或许这也就是“雅俗共赏”吧。
虎鲨称赞一声“道法自然,逍遥无忧”,若水先生欣然应下,问道:“虎帮主觉得这诗如何?”
“我哪能品出先生韵味,但这的确是首好诗,至少对你我来说。”说完,虎鲨就吩咐两兄弟赶紧收了字画,接着又说道,“既然先生无需帮忙,那我等就先行告辞了,来日再特意登门道谢先生墨宝。”
“玄妙观随时恭候大驾。”若水先生意味深长地抱拳相送。
“走。”虎鲨转身,带着两兄弟就出了墨池,穿过挤在门外的文化人,直接就走到墨斋外头的大街。
几个兄弟在街边守着,看到虎鲨出门,缓缓上前,问道:“大哥,进去这么久一定有收获了!?”
“一帮磨磨唧唧的娘们儿文化人,他们的头子还送我一幅墨宝。”虎鲨撇嘴一笑,双手一摊,意思就说“除此,别无所获”,接着他就叮嘱众兄弟,“你们几个,盯着和若水先生一起的那四个人,其他人去通知客栈兄弟,尽快分散到姑苏城外。”
黄昏时分,若水先生从墨斋里走出,四个假道士紧随身后,而鲸鲨帮众兄弟已部署妥当——十余人分散着跟踪若水先生,虎鲨带着其余兄弟撤出姑苏,驻守城外。
若水先生一行五人出了墨斋,便去了深巷里一所小瓦屋,屋内有几个等候着的官兵,此时已换好道士装扮,官兵里带头的一位吩咐道:“你们四个换班,护送若水先生回玄妙观。白天跟我的三人,歇息去吧。”
按照头儿的吩咐,几个官兵出了瓦屋就各司其事去了,而那官兵头儿则直奔衙门,以闪电之速带着四十来人就开始盘查城中各家大规模客栈。客栈众掌柜尚不明来由,便已被押进知府,他们得到的解释只有一句“官差办事”。
而姑苏城知府对此事竟毫不知晓,他正坐在书房里审阅案件,突然师爷冲进来,大喊一声:“大人,出事啦!”
“又是什么事?”
“邢捕头。”师爷缓了口气,“他把城里的客栈掌柜都给押进了牢里。”
“这个邢捕头,又给我搞什么名堂?”知府赶紧离座,拉着师爷,“去看看。”
牢房里,十来个大掌柜正被吊着审问,邢捕头举着烧红的烙铁,来回晃着,质问众人:“你们和鲸鲨帮什么关系?”
平日里赚点钱享享清闲的买卖人哪见得这等场面,当下腿都软了,要不是被吊着,早就瘫倒地上了,被邢捕头如此叱喝,立马就语带哽咽:“官老爷,您冤枉啊……我们哪认识什么鲸鲨帮,根本闻所未闻呀……”
邢捕头虽然举着烙铁,但也只是吓唬众人,并未真打算对他们动用炮烙之刑。
正当邢捕头打算杀鸡儆猴时,知府和师爷突然闯入,一声喝住:“住手!”邢捕头闻声放下烙铁,回一声:“大人。”
“邢捕头,你跟我出来。师爷,你在这看着点。”
邢捕头随着知府出了牢房,知府劈头盖脸就开始大骂:“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越职动用私刑?”
“舅舅……”
“叫我知府大人!”
邢捕头咽了口吐沫,改口道:“大人。姑苏城里有鲸鲨帮三百多人,而我竟然一点不知,一定是这些客栈私藏匪徒,想相助玄妙观劫狱。”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天。”邢捕头将白天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诉他的舅舅知府大人,“我是军人,非常时期就必须用非常手段。”
“你从边防调回来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是军人了。这不是战争,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任务,况且姑苏城不是军队。你这样做只会制造恐慌,而不是维持治安。”知府大人缓和了下语气,“姑苏城中,事情不论大小,你都应该先向我禀明,地方办事就应该有地方上的流程。”
“舅舅……”
“别再说了,你现在就去把客栈掌柜放了。另外,在牢房外再多加一些人手,二十四小时当班,提高警惕。你再派人叮嘱玄妙观里的衙役,让他们留神进出的可疑人。至于城里,保持原样,切不能引起百姓动乱。快去办吧!”邢捕头灰头灰脸地正要转身,又被拦住,“刚被你抓来的掌柜,你一定要安抚好他们,绝不能让这件事传出去。”
“知道了,一旦外传,我拿他们全家是问。”
“嗯。”
邢捕头将掌柜放出后的一个时辰,时点已近午夜,城外的山坡丛林正盘踞着鲸鲨帮众兄弟,虎鲨在等城里人回信。突然一个兄弟在山腰鬼鬼祟祟、左看右看,确认无人跟踪后,一个箭步窜进丛林,来到虎鲨跟前,相报:“大哥,你猜得没错,官兵果然去了客栈,发现我们不在,就绑了那些掌柜,但现在又放了出来,只是留了一些耳目在客栈周围。另外,牢房也加派了人手,一定是对我们有所提防,另外还有一件好玩的事……”
“说吧。”
“昨天客栈里那个醉汉说的话没错。我跟踪的那几个假道士,他们脱了道袍就去了藏凤楼,而且白天在墨斋的文人墨客,也有几个在那。”
“我就说嘛,喝醉酒的人怎么能说胡话呢?!哈哈哈……”虎鲨拍了拍手,坐起身,“你们几个,继续去城里盯着,其他人在这待命,不要生火。我去趟玄妙观!”
“大哥,我们陪你。”
“不用,人多潜入不便。有事以火信子为信号。”说罢,虎鲨平地而起,临空越出丛林,直奔玄妙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