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星空下告别
那时我们很喜欢外公。他有一个秘密的宝库,里面藏着无数稀奇古怪的故事。喜欢吃小孩的大猫、在山洞里的鬼怪、降妖的异人,这些我们怎么也听不够,但是外公把这个宝库藏得很好,非要等到睡觉的时候才肯拿出来,于是那个时候就成了我们兄弟三人最快乐的时光。
外公家的老屋后是一大片竹林,每个夜里都能听到风吹过一阵阵哗啦啦的声音,经久不息,简直是听鬼故事的绝佳配乐。我们几个小子窝在被窝里把外公围在中间。捶背的捶背、挠痒的挠痒。
“左边点,再往下”
“用点力,再重点,很好,就这样……”
外公很喜欢让我们给他挠脚心,外公脚后跟很硬生着厚厚的老茧,那时我给他挠脚心痒痒的时候,总是有一种把它扣下来的冲动。我一直怀疑这层茧是他没洗掉的脚泥,它来自湿润柔软的田野,也来自干燥坚硬的山路。在那些岁月里,这双脚亲吻着大地,大地也拥抱了这双脚,再也不愿离开。
终于外公对我们的殷勤感到很满意,于是就开始讲起,从前有一只大猫呀……
故事的后来怎样了呢?记忆从这里开始模糊,我努力回想着。
有时我在故事中入睡,醒来时发现已经睡在自家的小床上。有多少次我在睡梦中朦胧醒来,想张口问母亲是什么时候了,却又猛然记起自己身在异乡。
时间过了多久了?我不知道。
外公安详地躺在那张熟悉的木塌床上,床尾点着长明灯。
记忆里的童年仿佛一直在夏天,满天繁星的夜里,竹椅三三两两地散在打谷场上,萤火虫在黑暗里忽明忽灭。
我母亲娘家的传统,每逢节假日兄弟姐妹几人就会约好时间回娘家聚一聚,通常都会住上一两晚,这是我们几个小孩最喜欢的活动了。那时我们会捕蜻蜓,把用一根细线绑在蜻蜓脚上然后放它飞走,像放风筝一样;抓蜘蛛,把它养在一个透明瓶子里,再捉一些小昆虫来喂它;还有爬树、打玻璃子儿,有时也会偷偷溜进游戏厅玩一会儿,我童年所有的鬼怪故事也是在那时听来的。我们的父母们则大都是打一通宵的牌,(女人们一般打到半夜就睡了,因为第二天还要给我们做早饭)然后一觉睡到大中午,也管不着我们。
记得那时我刚学完鲁迅的《少年闰土》,我在一个大脸盆下撒了一把稻谷,用一根小木棍支着,终于成功的逮到外婆最宝贝的一只大母鸡,外婆急得直跺脚,外公举着他那根大烟杆哈哈大笑,很好,今晚我们就吃母鸡炖蘑菇喽。
后来我上了高中,高中是住读制,一个月回家一次,到我上大学后回家的时间就更少了。我毕业那年是15年,多事之年,又听母亲说外公外婆分居了。我实在想不通两个这么大岁数的人有什么事情要弄到这个地步。我原以为感情这种东西,不管多强烈,总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逝,最后没有爱也没有恨,只剩下相互依存的习惯,如是自然。原来也有一种爱恨,会随着时间慢慢沉淀,多和他在一起一天,你就会更爱他一些。多看他一眼,你也会更恨他一点。
在外公的葬礼上,每个人都面容郁郁,但是我看不到他们真实的内心。就像我自己,是的,我的心中没有悲念。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我把时间往前,那天我去看他,我从未想到一个人会如此瘦弱,病痛改变了他,常年的吸烟终于毁掉了他的肺。外公的头一直朝外偏着,他的眼睛茫然的睁着,他已经看不清了。我杵在那里,不知所措。外公问,是三儿(我母亲的小名)吗?我说不是,我是她儿子。突然他缓缓地抬起了手,于是我握住了他。外公的手很冷很轻。他说,我就要死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三儿,你一定要照顾好她,答应我。
我的心头一震,竟不能自已。这些年来我四处漂泊,每天醒来只想着自己今后该如何,从未顾及过他人。这一刻我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懦弱和自私。我看着外公,外公也正看着我,我说好,我会的。于是他松开了手,再不看我。
这一天还是来了。外公整个身体被一床棉被盖着,我想象着这张棉被下的样子。和所有人一样,我在长明灯前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出去。
我以为自己会哭,但是没有。我的记忆停留在那个夏天的雕花木床上,我在充满鬼怪的异梦里,不知道会在哪里醒来。我听见有人在哭,他是谁?又为什么哭泣?
所有人的生命对他人来说,都只是存在于记忆里活着。当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他时,那个人就是真的死了。我感到悲伤,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少了一个人会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