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些小学女同学们（一）
小红
小红是我小学五年级时候的同桌。她乌黑亮泽的头发剪到耳朵下方，这样的发型那时很流行，我们称之为“学生头”。一张圆圆的脸蛋，两颗又圆又大的眼珠，长长的睫毛时不时扑闪一下，睫毛垂下来的时候就像微风吹皱一泓清水。她总是微微低着头，两边的头发像瀑布般掉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而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嘴巴微微张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你，看起来天真又纯洁的样子，叫你不忍心拒绝她的任何一个要求。
印象中，小红是很少提要求的。她总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老师提问的时候也很少举手回答问题。她的成绩在班里算中等，又如此的安静，很难被老师和其他同学注意到。
不过我知道小红其实画画很好。那时候农村的小学，音乐、美术、体育等非主科课程往往都是由语文、数学老师担任的。老师们大都毕业于师范学校，在学校受过三年系统培训，但更多的还是以主科为主，在对待这些次要科目的时候，往往就李代桃僵、鸠占鹊巢起来。因此，我们的美术课、音乐课经常就是变相的语文课、数学课，也就谈不上什么专业的训练了。而小红就很厉害，她在笔记本的边边角角上画圆圆脸的古装美女，披着长衣袖褂，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戴着朱钗，睫毛也如她一样长长的。每张美女姿态形容各异，把笔记本合起来，沿着书页一张张快速翻过去，一个个美女在书页里行走坐卧，就跟复活了一样。
我们的小学校最早建在七房，在村子的西北角落。校舍和村里的叶姓宗祠连在一起，古老的历史也就意味着校舍的破败。后来，村里一位华侨回来，在村子的中心地段选择了一块地，捐钱，建起一座漂亮的新学校。学校建得多好多气派啊！一座三层楼的宽大房子，外墙贴着四四方方的小小白色瓷片，中间有规律地点缀着四四方方同等型号的蓝绿色小小瓷片。这些瓷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类似钻石般的美丽光芒，尤其是那些点缀着的蓝绿色瓷片简直就是钻石中的钻石，多么显眼多么惹人爱啊！学校有图书馆、实验室，小花园，二楼中间教师办公室前面延伸出来的一块小平台，种满了梅花、三角梅、兰花、金枝玉叶、榕树等植物。这块平台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蓬蓬植物整整齐齐，开花的时候，三角梅的娇艳欲滴、梅花的孤傲卓杰、兰花的空谷幽然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学校座落在一圈白色围墙中间。正门中间加盖一个朱红色大屋檐，再下面一点端端正正立着一块大牌匾，鎏金大字书写小学校名，左边位置小小笔画书写捐建者及题字者的落款。围墙两边，“教育是百年大计！”“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鲜红醒目的两条标语各在一边。叫人远远看着就知道是座华丽气派的学校。
学校后面有座山。这座山高大沉稳，绵延穿过整个村子甚至是整个县城。我们那边的山很奇怪，它们不是一座一座魏然独立的。我们那边的山喜欢搭伴排排站。单看山顶，有一个个逶迤起伏的山包，可是山脚却是连在一起的。沿着省道306一路走，两边的山峰也跟着一路绵延起伏，不见中断的。似乎这条路的开辟就是为了寻找道路两旁山峰的起点与终点，一路逢山开道，遇水架桥，费尽千辛万苦，依然寻找不到山峰的尽头。山上遍植树木。南方多雨温润的气候，涵养着树木久远的绿色，与苍茫广阔的蓝色天空。亘古的光阴藏着亘古的宁静，天空偶尔飘过棉絮状白云，村庄安然而卧在群山苍茫之间，安静美好得像是一个遥远的梦。
小红的家在山的后面，那个地方也就叫山后。她不跟我们一起是叶姓，山后的好几户人家都姓洪。那是一块深藏在山间的小小平地。就在山与山之间的连接处，横平竖直陈列着好几座黑瓦白墙的泥土房子。小红的家就是其中的一座古老宅院，有一个大大的露天庭院，一个古老破旧的大厅，两侧是采光不是很好的厢房。这座宅院很大，现在住着两三户人家。小红她们家是其中一户。
安静的小红告诉了我很多事情。譬如，她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但跟她不是同一个爸爸生的，她的爸爸是她妈妈招来的。哥哥姐姐的爸爸生病，死了。妈妈又为他们找了一个新的爸爸，最后生下了她。
他们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山路。这条路是高大茂密树林之间的一条小径。出太阳的时候，阳光穿过层层树叶像一把把箭射到地上。下雨天，树林是一把深幽绿色大伞，挡住了大部分雨水，但仍有豆大雨点调皮地穿过叶与叶之间的空隙，砸在人的脸上和身上。小径两边的地上，掉落的叶子层层叠放，顽强的山花野草突破枯枝败叶的围剿，挺直身子，探出头来。
我们那个班总共有三名同学来自山后。小红说，每天吃完早饭，他们在路口集合，搭伴上学。那条长长的山路难得碰见一个人。有时候太阳还没出来，清晨的雾气笼罩在山林间，空气里湿哒哒的，像可以养条鱼。路边，滚圆的露水在野蕉芋光滑洁净鲜嫩欲滴的叶子上打转。走在山林里，地上的落叶微微冒着湿气，鞋子踩上去，软软的，可是却悄无声息。一个人走实在会有点害怕。而几个小朋友走就不一样了，在路上打闹，欢声笑语比清晨林间的鸟鸣还热闹。如果是连续几天晴天的话，太阳把其中一段黄泥土路晒得光滑而坚硬。周边就是竹林，他们摘下挂在竹子底部的枯干笋片，放在地板上，双脚站上去，人蹲下来，像滑冰一样往前使劲。刚好这条路微微有点向下的坡度，借着地利，枯干的笋片也就像溜冰鞋一样带着他们往前进了。不过这实在也有点危险。黄泥土路的外边就是山崖，站在边上，看得到十几米下方的房子。那也是一座漂亮的白色房子，房子后面有一片围着篱笆的菜园地。夏天，篱笆边长满凤仙花，开满红色花朵。
小红的父母非常疼爱她。夏天，同学们带水到教室，通常是白开水或矿泉水。小红的水跟大家的都不一样，是母亲熬制的肉汤，装在一个矿泉水瓶里。母亲的爱心当然可以理解，只是那时候的我也很不明白，这肉汤凉了，都是油，怎么喝得下去？
大概在中秋前后，小红会带一种名叫“仲尼”（闽南音）的野果到教室去。“仲尼”是一丛一丛像小灌木一样长在山上的，大多不是很高大，叶子类似长圆形，绿色，上面有一层轻微的小绒毛。秋天的时候，先开花，再结果。这果实就是“仲尼”。成熟的“仲尼”深紫红色，形状像铅笔头的橡皮擦，果实顶端围着一圈小小叶片，也像一个盖着盖子的椭圆形陶罐。“仲尼”很甜，吃起来沙沙的，很绵软，有着来自山林的清新爽口。可是摘“仲尼”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当你对山林不了解的时候，翻遍一座山也未必看得到一颗仲尼。小红说，她家附近的小山包上长满了仲尼。她经常在这座山上放牛，可开心了。害得我一边吃着她带来的仲尼，一边想象着留着“学生头”个子不是很高的小红，每天早早牵着一头听话的老黄牛慢慢悠悠地往山那边走去。老黄牛时不时停下来咀嚼路边的野草，小红挥舞着鞭子轻轻抽在他身上，老黄牛抬起头调皮地看一眼小红，又低下头固执地吃草。小红生气起来，一蹬腿，麻利地爬上牛背，赶着它往山上走去，，，，，，
真是令人向往不已。
实际上，放牛是很辛苦的。小小的小红在不用上课的日子里赶着比她个头还高的牛往山上走去，牛要是听话还好，牛犟起来的时候，那可真是一头牛！怎么拉都拉不动！发起脾气来，两个牛角突然就变得更有力量起来，要朝着人过来了。真的是翻脸不认人，简直是岂有此理！
山后小小的平地前面有一大片的水田地。有一年，我们家分到了这片水田地。我跟着爸爸到这片水田地耕种。蹚在早春时节还略微有点冰凉的水田地里，我看见了正在放牛的小红。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棉袄坐在山坡上，一旁的大黄牛低着头吃草，牛尾巴轻轻甩动着。温暖的阳光把整个世界照得亮堂堂的，山坡，黄牛，树木，穿红色衣服的小女孩。美的像一幅画！
文莉
我们的学校建在村子中间，到学校大概有三条路，最中间的那条通常是途经省道306的学生走，以七房、蕉溪两处地方的孩子为主，左边的那条路是最多学生走的，班里超过一半学生通过这条路到学校，右边那条路也许是路比较小的缘故，除了家就在学校右边的几位同学，平时几乎没什么孩子经过。
阿华嫂住在左边的道路边上，她家也有两个孩子在上学，大的姐姐四年级，小的弟弟二年级。我们班则是三年级。她家旁边是一条小水沟。这一路上的村民大多沿着这条小水沟建造房屋。小水沟再分出几条更小的水沟，村里的房子也就跟着建到这些更小的水沟边上去。文莉的家稍远一些，就在一条延伸出来的更小的水沟边上。
阿华嫂每天早早起床做早饭，目送着两个孩子背起书包上学校。来来去去的，我们班的大部分同学阿华嫂也跟着认识了。要问我们班哪个女生最漂亮，阿华嫂可不止一次发表过意见。她非常肯定地说，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就是文莉。说到这里，又总要非常惋惜地接下去，唉，就是可惜了那条腿。
文莉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没治好，走路一脚高一脚低，看起来就是一瘸一拐的。不过说实话，小时候的我们哪里觉得这是一件多大的事多严重的事？反正上课就是整个班级50名学生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劳动、体育没有非常辛苦的活，文莉跟着我们一起劳动，一起上体育课，除了很少和我们一起玩追追跑的游戏，真的没有觉得还有什么不方便的。她的性格开朗活泼，个子比较高大，在班里就像一个小姐姐的存在。下雨天的时候，其他同学打着雨伞，穿着雨靴，蹚着雨水，哗啦啦地，陆陆续续地从村子的各个角落来到学校，就连住在山后的小红也和她的邻居同学们一起穿过散落雨滴的山林、走过积满落叶的小径来到学校了。而这个时候的文莉通常是从她爸爸的摩托车上下来的。他爸爸用摩托车载着她直送到学校操场通往教学楼的台阶前，小心地看着她打着一把小花伞，慢慢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教室走去，直到她走进教室了才离开。这种待遇连文莉小两岁也在同一所学校读书的弟弟都没有享受过。
那时候，女孩子之间非常流行三两人一伙，今天我去你家写作业，明天你来我家写作业，后天又去她家写作业。一般情况下，写完作业我们也就走了，农村里的家庭没那么讲究，不会把你当成客人，特为你留饭。大家随意自在来去，很轻松。但文莉家就不一样，我们去她家写作业。她奶奶总是很客气，早早地把饭盛出来放在桌上凉凉，等我们作业写好了，非得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来吃完饭再走。
她家房子很大，有两层楼，好多个房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们写作业的那个屋子有一个高高大大的柜子，摆放着一些漂亮的瓷器。其中两个小小净瓶，各自插着一朵本地水仙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本地水仙花养在水里，很好奇。文莉说，这花只要记得及时给它加水，不要枯了，她就会一直活着，还会开花呢！
她家前面有一个大池塘，夏天种莲花。莲花细细的青色根茎撑起一片宽宽大大的绿色圆叶子，衬托着几朵或红或白的花朵，花瓣层层叠叠。这在我们那个村子真是一种少有的景致，好看，非常好看。夏天的傍晚，常有乡邻散步到池塘边，专为看莲花而来。
我们感觉文莉他们一家人说话和和气气，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也跟那一池莲花一样，说话做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文莉的成绩不算很好，初中毕业之后就没再读书了。后来听说，她爸爸送她去学了一样手艺，具体什么手艺问了几个同学，大家都说不出来。再后来就是听说，文莉嫁到台湾了。至于消息是真是假，没去考证也就真的只是一个消息了。
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漂亮的文莉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家里前面的那片池塘还种莲花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