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回首<三十一>
三十一·道听途说
“哎,你们听说了吗,这两天刀潭洞那片儿不打太平啊。”
“何止是不太平,周围好几个村儿都给灭绝户了。”
“听说莫家派了人,应该不会再出事儿了吧。”
“这事儿真是邪门……”
街头巷尾,一股莫名的惶恐游走于众人的闲谈。毕竟这几年天下太平,如此骇人听闻的事着实罕见。
传言飘到沈澈耳朵里,不知为何,炎夏季节竟有腊月的严寒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莫家……莫濯……回忆撕扯着沈澈被酒精麻痹已久的神经,锥心之痛让他从沉溺的泥沼里抬起头。
——师傅去世,温檀失踪……这一切与祛暑山庄脱不了干系!
街头乞儿诈尸般坐直,右手痉挛着试图摸索腰间佩剑,然而只抓到脏的看不出原色的布料。
——果然,找不到了。
沈澈颓然靠回树干,瞥见怀里微微露出的释髓鞭,沉吟片刻,以与他极不相称的敏捷将其藏好,费力地支撑起自己痨病鬼一样干瘦的身体,挪向过去讨到过饭的人家……
入夜,一道寒光于无人的长街上空划过,炸起骇人的霹雳。
释髓鞭认主,也认主子倾心之人。
想起前几日,似乎是梦里曾听得檀儿的求救,然而,尽管他拼了命的回应,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却依然无法从浓稠的黑暗里捞出那个朝思暮想的影子。
莫濯一定知道温檀在哪里。
沈吟空略定心神,一刻不歇地往避暑山庄方向赶去。
奈何亏空过大,双目一旋,天地倒转,黎明的曙光在他面前一晃,只听噗通一声闷响,沈澈直挺挺砸在避暑山庄门口。
“澈哥哥?!”
散心回来的莫琪被眼前情景吓了一大跳,见四下无他人,忙招手与贴身侍女扶起沈澈,偷偷运回自己房间。
泠水阁的惨状让这个任性的小姐对自己父亲的和善有了怀疑,她虽心悦沈澈,却也在许多记忆的残片里窥知沈澈心意。
闭门伤心的许多时日里,她渐渐知道,正是因为她急着求父亲赐婚,于她有师徒情谊的清漪长老才会被重重侮辱逼到自尽。
莫家人对不起泠水阁,莫琪在大哭一场后明白过这件事。
“吟空哥,还记得我吗?”
“莫……琪?”
沈澈强撑着坐起来,一时反应不过自己在哪儿。
“吟空哥,你别紧张……我父亲,父亲他去闲云派了,你安心养几日,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
——莫琪,救了我?
谢字溜到嘴边,却又倔强地不肯迈过紧咬的牙关。
“吟空哥,之前是我错了……我不该……”
悔恨哽住了莫琪的喉咙,大颗大颗的眼泪摔碎在她消瘦的手背,似乎怎么擦都擦不及。
啜泣声声,沈澈不得不转过脸忍住泪水:“莫琪,你告诉我,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待莫琪详细说完自己所知,已过正午。难怪师兄弟们不肯再接纳他……如果不是他惹上莫仲,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师傅不会万劫不复,温檀也不会为他顶罪,到现在生死不明……
“是我的错,是我……是我害了他们。”
“吟空哥,不,不怪你……”
“莫琪,谢谢。”
哭得抽抽搭搭的姑娘说不出话,只不停摇着头。
“莫琪,他在刀潭洞,对吗?”
沈澈攥紧被角,拼命压下声线的颤抖。
莫琪有些迷茫,以为沈澈气昏了头,要找那人寻仇。
“吟空哥……那人受了刑,吃了蛊,又被扔到那样的地方,不可能再作恶了,你不必……”
“刀潭洞,是不是?”
传言蓦得在沈澈脑海里响起——不,不可能,他不会……
“是……吟空哥,你去哪儿?!”
沈澈急于求一个答案,抓起桌上的释髓鞭,冲出房门。
大雨瓢泼,凌乱的雨滴撞击着沈澈的面庞,刺痛感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两种可怕的假设让沈澈几乎无法呼吸。
——不会的,他当初受那么重的伤都能撑下来,不可能就这么丢了性命。
——更不可能,温檀怎么会变成恶鬼,他柔柔软软的一个小家伙,不会的。
——檀儿,你等我。
而此时,温檀携鬼众已屠尽当年愚人的子孙。
“兄弟们,咱们该上路了……”
“走了……”
“小兄弟,多谢啦……”
“哈哈哈哈哈……”
“咱的大仇报咯……”
黑气渐渐淡去,只剩中心那名瘦削的少年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的惨状,周身弥漫着大雨冲刷不去的血腥气。
厉鬼们阴阳怪气的叫声从有到无,温檀呆呆玩弄着凝出的长针。
——这下,我又只剩自己了。只是不知,我现在是算半个人,还是算半只鬼呢?
温檀自顾自地笑出了声——这样轻松的夜晚,好久都没有过了。经历这一遭,倒是不怕“黄粱一梦”了。
沈澈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横陈破碎的尸体、四散的器皿,其状之惨竟胜过他想象万倍。一股寒意毒蛇般爬上他的背脊,嘶嘶吐着芯子:“这绝不是人能干出来的……”
忍着恶心转过一幢草屋,熟悉的背影直直扎进沈澈心脏,剧烈的疼痛使他不得不弯下腰,不可遏制地发出低低悲吟。
察觉身后的异动,温檀漫不经心地掷出长针。
“铮——”
释髓鞭不偏不倚地挡下这一击,熟悉的声音牵动起温檀最后一丝理智——这是,释髓鞭?
“檀儿……”
不安的预感一朝成真,眼前人立于血海,像地狱索命的使者。
沉重的压抑感里,沈澈勉强直起身,傻乎乎地检查着温檀是否受了伤。
“檀儿,是我……对不起,我来晚了……”
然而那人并没有任何声息,只是携浓重的戾气悄然奔向声音源头。
“檀儿?”
沈澈定定地杵在原地,手指一松,任释髓鞭掉落在地。
他苦涩地闭上双眼,知温檀入魔,心智全失,此番必要取他性命。而他自己身心劳损,反抗与否都是一样的结局。
——檀儿,想不到最后见你会是这样。
阴风拂过,一股粘稠的液体沾上他的手背。沈澈讶异地睁开眼,却见温檀手执一长针,剖开了自己的心脏。
“沈澈……还你……”
恍惚间,温檀笑成过去的样子。
“檀儿!”
沈澈扶住面前这副绵软的身体,徒劳地捂着破开的心口,试图拦住汩汩血流。
“沈澈……”
“忘了吧……”